上元
正月十五,是为上元。
十里长街结灯夜,千户人家对酒歌。
大庆皇宫中的长巷短道也都挂上了灯笼,一派喜庆的气氛。
上元宴在十五当天于御花园举行。长桌上摆着佳肴,玉盏中盛着琼液,舞袖随着丝竹在灯火下翩翩起落,赵晴若坐在太后身边,觉得面前的场景一如当年初入宫的寿宴,觥筹交错,繁闹喧嚣,没有什么变化。
赵晴若浅笑着应和着太后的偶尔的几句话,侧头去看妃席。
不过倒好像多了新人。
妃席领头坐着的依旧是德妃,之后便是宜嫔和沈嫔,不过沈嫔身边那原本是宋昭仪的位置,却是换了另一个人。
那座上的女子五官端正,气质娴静,但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倒是带了一丝娇媚。那应该是去年新进宫的良昭仪。
赵晴若的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便突然被她身侧的一样东西吸取了目光。那……是琵琶?
“晴若姐姐,我想喝果酒。”
听见身边有人唤她,赵晴若收回眼神,轻轻按住了那只伸过来想拿她杯子的小手。
“这酒是会醉人的,二公主年纪还小,可不能喝。”赵晴若另拿了一碗甜米汤推到了祁琬面前,“二公主尝尝这个?”
祁琬嘟了嘴,道:“那你喂我!”
“是。”赵晴若宠溺地笑了笑,接过了一旁宫女的羹勺。
座上的太后看着这两个小人儿,唇边也带上了笑意。而她身旁的祁玢看了一眼赵晴若与祁琬,撇了撇嘴喝下自己杯中的果酒。
赵晴若刚喂了了祁琬几口,就听见中间静了下来。良昭仪起身向祁谨行礼,想请奏一曲,为众宾臣助兴。
皇上允了,便有人搬了座椅和琵琶上来。良昭仪玉手拢弦起乐,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乐师苏生的《怜花调》。
琵琶声清脆圆润,如珠落玉盘。一曲终了,便得了满堂喝彩。
祁谨甚至高兴,当堂赏了良昭仪一壶美酒。
赵晴若看着良昭仪巧笑倩兮地谢恩回座,想起了之前听人说的良昭仪如今圣眷正浓,又多看了她几眼。
良昭仪方落了座,罗美人却又起了身,说也要献艺。
方才良昭仪一曲将宴上众人眼光吸了去,宴上的人此时正在兴上,闻罗美人此请,更是期待。
祁谨应允了,罗美人便先下去换了衣,再上来便是一长袖五裙。
罗美人本就生得灵俏,如今身着一身桃红舞衣,更增了明艳。
乐起,佳人抬腕。赵晴若却在听见几个音后,轻轻蹙了蹙眉。
这伴曲,不就是方才良昭仪弹的那首《怜花调》吗?
虽然为伴舞的曲子,多了笛和筝的音,但这一首曲子,正是《怜花调》。
宴上也有人听了出来,在小声的议论。
正在跳舞的佳人浑然不觉,只顾着身姿随音动,舞步蹁跹走。比起坐在原地弹琵琶,这样的袖出袖落,倒是更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不就是方才良昭仪弹的曲子吗?”
“这一个弹,一个舞,倒是巧了。”
“不过罗美人配上了舞,倒是更出彩些……”
一曲舞毕,又是满堂喝彩。这一次连祁谨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待罗美人回了座,周美人夸了句:“罗美人这舞倒真是不错。”
宜嫔听了,轻轻哼了一声:“良昭仪才弹了《怜花调》,罗美人便舞上了。这是故意的吗?”
罗美人似是有些惶恐,急忙否认道:“妾身事前并不知良姐姐要弹奏此曲。妾身的舞是为了上元宴,早早就准备了的。”
“希望良姐姐,不要误会妾身。”
良昭仪闻言,笑了一笑,回道:“误会倒是不会。我只是觉得,妹妹的舞可真是巧了。”
皇后见这些人一两句说了起来,看了看祁谨略有不耐的脸色,刚要开口,却又听德妃道:“良昭仪的琵琶技艺精湛,罗美人的舞也令人惊叹。各有千秋,都是庆这佳节,妾身觉得都很好,皇上觉得呢?”
祁谨看向德妃,笑道:“爱妃所言甚是。”
这一边听了这些话的赵晴若暗暗撇了撇嘴。
这里,倒还真是老样子。
莫名有些烦闷,赵晴若向太后说了句想出去透透气,叮嘱乳娘看好祁琬,便带着竹容出了宴席。
御花园内,月明风清。未长叶的枝丫上挂了红绸,看着也有几分喜庆。虽还在正月里,但看着那红,也少了几分寒意。
夜风还是有些冷,竹容替赵晴若拢了拢披风,道:“郡主可是因为那果酒有些醉了?”
赵晴若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想出来走走。”
竹容看她面上没有悦色,想了想提议道:“那郡主可想放灯。奴婢听人说,将那松脂竹灯放到天上去,可以许愿呢!”
赵晴若一听,来了兴趣。这松脂竹灯,亦唤作天灯,是大庆人们在上元或者一些节日里点了放到天上去,以作祈福的玩意儿。南域倒是很少见到这个。
“那你便去给我拿一盏吧。”
竹容应下,却恍觉只有自己跟着赵晴若出来了,也不桐灵去了哪里,皱了皱眉,道:“那奴婢去去就来,郡主等一等,在原地不要走动。”
赵晴若点点头,看着竹容离开,回身抬头去看那月。不久,便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晴若以为是竹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却见来人是个男子。
赵晴若见了来人微微一愣,急忙俯身行礼。
“臣女见过太子。”
来人便是大庆太子祁敏。
“是你啊。”祁敏见是赵晴若,抬手让她起身,随口问道:“怎么出来了?”
赵晴若恭敬地回道:“臣女只是想出来走走。”然后,她便起身抬眸看向太子。
虽然已有两年未曾见过,但祁敏仍是一如赵晴若记忆中的模样,身姿挺拔,容貌俊朗,周身带着书卷气,只是此时的眉间仿若多了些愁绪。
祁敏听了赵晴若的回答,轻轻笑了一声:“里面确实是闷得慌。”
他转头看着水上的月,顿了顿开口问道:“风默空闺青丝老,酒漫歌坊郎君笑。你可知这后两句是什么?”
赵晴若回道:“不省人间姻缘事,垆边独月悄自娇。是前朝王阳的《叹春阁》。”
祁敏侧头看了赵晴若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赏,复而却又似叹非叹地低声说了一句:“独月不知姻缘,倒是应景。”
赵晴若正在奇怪着这哪里应了景,却听不远处又有人来了。
“太子殿下!”人未至,声先到。随着这娇娇的声音,一个十六左右的少女来到了二人眼前。
祁敏见了来人,招呼了一声:“魏小姐。”
那魏小姐行完礼,看了边上的赵晴若一眼,问道:“这位是?”
祁敏替赵晴若回道:“这位是安南王府的郡主。”
魏小姐闻言向赵晴若补了礼,又看了看赵晴若那未长成的身量,便转头和祁敏攀谈起来。
“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离的席?臣女还想向太子殿下敬酒呢?”
祁敏冷冷地回道:“敬酒倒不必。本朝虽民风开放,但魏小姐身为女子,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是皇后娘娘向臣女说起太子殿下,才让臣女来敬酒……”
赵晴若被那魏小姐方才的一眼看得有些不舒服,又见她只顾着和祁敏说话,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些无趣,便向祁敏行礼告退,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与他二人隔得远了些,赵晴若转头悄悄留神,看着似乎没说几句话便又回去了的祁敏,想起从桐灵那听来的话
赵晴若如今也快十二了,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女孩了。这些个男女婚嫁之事,她也知道一些。
太子祁敏今年也已二十有二,府中只有一个侧妃两个侍妾,也是时候该娶一位正妃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魏小姐是哪家的姑娘。
赵晴若摇了摇头,在心底笑问自己好奇这些做什么,转头没走几步,却又见前面来了一个人。
见到来人,赵晴若怔在原地,回过神来有些慌忙地想要行礼,却见对方先福了身子。
“施嫔见过郡主。”
“施嫔娘娘不用多礼。”赵晴若忙让她起身,却没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施嫔起身,看向她。仍是那张清傲却妍丽的面容,只是看着赵晴若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看不清楚的光。
那日在盛宁宫,赵晴若被指用岁和香害了施嫔的孩子,施嫔跪着说想要个交代,苏青认下罪,而她怎么都拦不住被拉下去的苏青,这一幕幕,到现在都还会偶尔出现在赵晴若的梦里。
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知道苏青是无辜的,但是施嫔似乎也是无辜的。
施嫔的孩子,总是让她想起楚萱的那个孩子。赵晴若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施嫔。
“施嫔娘娘……近日可安好?”
施嫔面色自若地回道:“妾身安好,劳郡主挂心。”她浅笑着,似乎不记得那些事了一样,同赵晴若闲谈起来。
“今日宫中布置得可真好,让妾身想起了以前在家中过的上元节。”
赵晴若附和道:“是啊,这样是很喜庆。”
“妾身记得,以前家里的后院檐下有个在那里筑了很久的鸟巢,上元时仆人挂灯笼,总是会碰坏了。”
赵晴若听得有些迷茫,没有接话,听施嫔继续说着。
“可那些鸟儿素来是不好惹的。这种鸟啊,如果你碰坏了它的巣,或是伤了它的蛋和雏鸟,它就会一直记着你,等待时机,啄你的眼,蚀你的心”
现在四下无人,赵晴若突然觉得后背窜上来一阵寒意,见施嫔向自己走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但施嫔只是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她停了步子道:“但是鸟儿毕竟只是鸟儿,只有登上枝头成了凤,报复人起来,才能更快意些。”
说罢,她便走开了。
待施嫔离去,赵晴若还久久地站在原地。夜风微冷,她却出了汗。未几,竹容便找了过来。
见赵晴若独自站着,她微带着埋怨道:“郡主怎么没在原地等奴婢,可让奴婢好找。”
她将手中的灯递给赵晴若,摸着赵晴若的手却是吓了一跳:“郡主的手怎么这么冷?”
赵晴若笑了笑,道:“无妨。我们去放灯吧。”
听赵晴若这样说,竹容也就作罢,抓着她的手捂了捂,便领着赵晴若来到玉清池边。
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那宋智,竹容把灯递给赵晴若,问道:“郡主可有什么想要许愿的吗?”
赵晴若看着那被火点亮的纸灯,闻言思索了一番,点点头道:“有。”
她将纸灯向上捧起,松手。那灯便晃晃悠悠地朝夜空飞去。
赵晴若看着那灯光,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许愿。
愿,自己可以早日还了苏姑姑的清白。
愿,自己可以早日离开。
……
另一边,正拿着一壶酒走向男席的桐灵被于慎拽了出来。
二人拉拉扯扯,却又不敢闹大,一路到了偏僻的角落,于慎才放开了桐灵。
“你做什么?我正要去添酒呢!”
于慎看了看周围,低声说着话,语气却很严肃。
“我寻了你半天,你怎么到了这边来?被人发现怎么办?”
桐灵不以为然地道:“这么多宫人,怎么发现得了我。我都在这里待了许久了。”
于慎不理她的话,继续问道:“你到这里到底做什么?我告诉你,你可别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桐灵将那壶要添给皇子席的酒往身后藏了藏,反问道:“什么叫不该动的心思?”
见她不回,于慎又不敢在这里点明,跺了跺脚道:“这些个可都是咱们这样位卑的人攀不上的,不管你看上了谁,别做些傻事,到头来害了自己。”
桐灵反驳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下人都入了皇家,我为什不行?不攀一攀怎么知道攀不上。”
说罢,便甩开于慎的手,径自走回宴席。
“你放心,我有分寸。”
于慎还想拦她,但见有人走过,只得罢了手。他站在暗处,身影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