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且说白浩年告别了杨小宝,离开徐州坐火车踏上了去山西的征程。
时间就是生命,为了尽快回到大同,从日本浪人手里救出他的侄儿立志,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他在同仁大药房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要跟沙漠上的毒蝎一样,把有毒的尾巴藏起来,钻进洞里修身养息,把他一身桀骜不驯的性格慢慢的磨去。十年磨一剑,如今已到了需要他出山的时候了,他这把宝剑要出鞘了。一路上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克制自己,要忍,要老老实实的坐在火车上,目不斜视,不管任何闲事,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再闹事。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准备逆来顺受,准备忍气吞声,甚至准备一言不发。
他不想惹是生非,老老实实的用杨小宝给他的钱购买了火车票,在火车上安分的找了个座位坐下,然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停了下来,从站台上又上来了一批人,这批人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潮水般的涌进了车厢。
有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也来到了这节车厢,他见白浩年在闭目养神,心里不免有些来气,便走到白浩年身边,故意用脚在白浩年的脚背上一踩,又挑衅似的两手叉着腰,一双眼睛瞪着他。
白浩年睁开眼睛,只是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下真把这个壮汉给惹火了,他喊道:“喂,老头子,别睡了,快起来吧,让一让!”
白浩年并不抬头,闭着眼睛说:“大路朝天各行半边,你走你的我睡我的,谁都不碍谁。”
壮汉说:“可你挡我的道了!”
白浩年把眼睛睁开,看了一眼,问道:“是吗?我挡你道了吗?”说着他本能的站起身来。
他这一站不要紧,只见那个壮汉把他轻轻一挤,便把他挤到一边,接着他如闪电般的一下坐了下来,再也不挪地方了。
“好玩,真好玩,想不到这个老头还真听话,我让他起来他还真的起来了,真是好玩!”
“喂,小孩,我已把道让出来了,你可以起来了。”白浩年失去了座位,吃了个大亏,过去只有他欺负别人,哪有被别人欺负的?碰到这种情况他岂肯罢休?别看对方长得人高马大,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后退了一步,圆瞪双目,张开双臂,摆出了雄鹰展翅之势,准备跟他一搏。
“你说这座位是你的,有谁证明?你,你,还是你?”
“喂,你讲不讲理?你再不让座,我可要动手了,老子要教训教训你!”说着他又换了一种姿势,把雄鹰展翅变成了黑虎掏心之势。
那壮汉对他的这一连串的举动根本就不屑一顾,眼角已露出鄙夷的神色,那眼神似乎在说:就你这个小样,还值得我动手吗?有本事就上来吧,爷爷在这儿等着呢,爷爷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白浩年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了,但还是忍住了。他没有出手,只是说了句:“年轻人,出门在外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想坐就坐吧,大家交个朋友,我也坐得久了,该换换了。”
那壮汉自持身大力不亏,本来准备跟他打一架的,想不到白浩年先服软了,也就跟着泄了气,用手一指白浩年说:“老头,算你识相,还懂得让座,小爷不白坐你的座位,小爷的包裹里有只番薯,待会儿拿给你,算是给你座位的补偿。”
白浩年本不想理睬他,听他这么一说,就问:“番薯呢?你把它拿出来,我正好饿了,想吃番薯了。”
那壮汉朝他眨了眨眼睛说:“现在不能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等我起身去拿番薯,这座位又变成你的了,我才不傻呢。”
白浩年说:“你太小气了,舍不得拿出来吧?我现在想吃番薯,你快去拿吧,这个座位我保证不坐。”
壮汉说:“我为啥舍不得,不就是只小小番薯嘛,在我们娘子关有的是,根本不值钱。”
白浩年说:“等一下,你说娘子关?这么说你也是山西人?”
那壮汉说:“我当然是山西人,我在家种田种的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打起仗来了,一打仗我在家就待不住了,就跟着我的家里人一起从娘子关逃难出来的。”
白浩年问:“你的家乡也在打仗?”
那个壮汉身旁立着一个中年男子,长得极瘦,一双眼睛深深地抠进眼眶里,身形细如麻杆。他见白浩年如此问,心中很不服气,便讥讽道:“看你这话说的,你这个老汉咋这么无知?从去年开始我们山西就一直没有太平过,到处都在打仗,从去年的十月份开始,阎锡山就跟日本人在忻口、娘子关一带打仗的事情你难道不知?我告诉你,那一仗打的是难分难解,这一打仗地里的活就干不成了,你想啊,这炮弹成天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不知道落在哪里就爆炸了。我们庄稼汉靠啥活着?不就是靠地里的庄稼嘛,庄稼种不成了,还要整天担惊受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出来逃难得了。现在那里暂时不打了,地不能就这么荒着吧,我们也得回去接着种庄稼呀,不种庄稼吃啥呀?真是幼稚,这种话亏你也问得出,你的岁数是不是都活到狗身上啦?”
白浩年被他一骂,顿时火冒三丈,平时只有他骂别人,啥时候他受过这种委屈?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别人这么羞辱过,他咽不下这口气。
“你骂我狗是不是?你才是只狗呢!咋的,你想仗着人多想欺负我是不是?我可不怕你们,想打架是不是?瞧你长得像麻杆似的,你经得起我的拳头吗?我告诉你,我可是练家子,我有一身武艺,你们两个一起上我也不怕!”
他的这话说的不假,从小打到大,不是他打别人就是被别人打,从没有消停过。只不过这些年躲在药房里很少活动了,以少打多,他本无怯意,人生本就无常,打胜了是他侥幸,打败了也是常事,他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所以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好歹之人,要他们两个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他挽起袖子,刚要动手,只见从那壮汉和中年男子身旁又站起一个人来。
他大声喝道:“麦秆,不得无礼,狗剩,快站起身来,座位你已坐了,快将那座位还给人家!”
白浩年抬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位老者,他长得童颜鹤发、慈眉目善,好像也有一把岁数了,只是不知他跟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再看那个中年男子,似乎对长者非常恭敬,见长者训斥,便低头不语。白浩年心中暗暗发笑,这个中年男子原来名叫麦秆,他长得这么瘦,叫他麦秆真的是名如其人。还有那个叫狗剩的,可是个顽皮的主儿,长者叫他让座,他到底肯不肯让呢?且听他怎么说。
狗剩说:“爹,这座位是人家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就让狗剩再坐一会儿吧。”
长者说:“狗剩,我们虽然是庄稼汉,可庄稼汉也有规矩,出门在外要懂得先来后到这个理,人家是先上车的,先上车的就有座,我们后上车的人,有座是你的运气,没座也是应该的,人要讲道理,不能凭体力霸道。听爹的话,把座位让出来还给人家!”
狗剩极不情愿的站起身来,看了白浩年一眼说:“老头,还给你!”
长者对白浩年欠了欠腰,说道:“客官,犬子没文化,不懂事,请休见怪。”
白浩年见长者说话通情达理,便对他有了好感。他坐下自后,就看着那个中年男子问道:“请问这位如何称呼?”
长者抢着说:“客官,他是舍弟,名叫麦秆,跟我一样,也是个农夫。”
“平时说话都是这德行?”
“他没念过私塾,也从不出门,说话口无遮拦,没个轻重,请客官见谅。要不是打仗,我们是不会出来逃难的。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节,出言不逊,还请客官海涵。”
“老伯今年贵庚?”
长者捋了捋胡子,笑道:“虚活七十有三。”
白浩年指了指狗剩,问道:“老伯,他是您儿子?”
长者点了点头,说:“不错,是我的犬子。老汉晚年得子,五十多岁才生的他,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他今年才十七岁。唉,都是我不好,什么东西都让着他,有好东西让他先吃,才把他惯成今天这个模样。”
白浩年站起身来说道:“老伯,您岁数大,我把这个座位让给您吧。”
长者连连摆手说:“这万万使不得!客官,我知道你是好意,还是您自己坐吧,我们乡下人随意,我还是坐在我的包裹上,这走廊上还挺宽敞,能坐人,您不必跟我们客气。”
白浩年说:“老伯,那我就不客气了。”
长者笑笑说:“客官,你也回山西吗?”
白浩年说:“回大同老家。”
长者说:“客官,我看你天庭饱满,眼神深邃,又能忍辱负重,处变不惊,不像是等闲之人,一定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今舍弟和犬子无意冒,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白浩年见他说话很有分寸,就抱拳说道:“哪里哪里,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嘛,我也有不是之处,望大伯见谅。”
长者两眼含笑,望着白浩年点头问道:“客官这次返乡,是省亲还是办事?”
白浩年说:“家里出了点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
长者又问:“客官府上哪里?”
白浩年说:“说出来也无妨,老伯,大同的仁德大药房您听说过没有?”
长者道:“山西人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仁德大药房?怎么,你跟这家药房还有渊源?”
“药房老板便是我的亲哥哥。”
长者道:“难怪我见了你总觉得好像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难道你哥那里有了难处?”
白浩年叹了口气说:“唉,真是一言难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