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自然就是无粮可征了。
蒙恬大军在北,三十万青壮男儿,每月消耗少说也在三十万石往上。而太原、邯郸、北地、巨鹿等地,再加上济北、上党,甚至是泗水、南阳两郡,在去年都已经被征了一轮了。河内、河东、三川等郡,因为突然闹起蝗灾,而且靠近内史京畿,所以赋税减半,但实际上的情况也差不太多。
如今不仅北方用兵,南方也即将用兵,繁复沉珂的赋税已经使这些郡县的百姓疲惫不堪,像泗水、太原几郡,因为良田广阔,更是出粮大郡,历次征粮都有其名。此次南北征讨,势必会让这些地区的百姓更加困苦。
没有粮食,谁都没有办法。
楚南雄想了想,继续用笔杆轻轻敲击着桌面,说道:“关于这一点,我倒有两点建议。第一点嘛,呵呵,说是无粮可征,其实只不过是黔首无粮可征。至于那些田产连绵万顷、家中屯粮千石的大户,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自有史以来,直到大秦,历来征粮,基本上都会面对一个问题:大斗进,小斗出,大称进,小称出。”
司马欣问道:“何为大斗进小斗出?”
楚南雄笑了笑,取了一只酒盅,放在酒杯前,在酒盅里倒满了酒,对司马欣道:“酒盅算作一斗,酒杯算作一大斗。”
然后,他将满满一盅酒倒在酒杯中,酒杯却未过半。楚南雄见三人全都围了过来,就指着酒杯酒盅道:“黔首本来只需上交一斗,结算时却用大斗来量,那么,交上来的就要多出很多。同样,劣绅恶霸本来也需上交一斗,却用小斗量,交上来的只有半斗。到了最后,一郡一县,甚至是一乡,在上交的总量上是大致不差什么的,可分配到个人手里,就大不相同了。”
尉缭点头道:“这种说法在我老家也有,一石军粮,按田产来算,黔首本来划到三斗,乡绅划到七斗,结果到最后,黔首上交的赋税总量却比世家乡绅还要多。”
始皇听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王翦,问道:“有这等事?”见王翦微微颔首,便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楚南雄端起那半杯酒,一口喝干,接着说道:“这次任务紧急,所需军粮又多,因此,只好想个取巧的法子。”
司马欣问道:“什么法子?”
楚南雄道:“杀富济贫。”
他见三人突然愣住,就解释道:“其实也不必惊讶,大体上来说,应该是分批征粮。我们可以先定个数额,比如田产在百亩之下的,按时间规定上交军粮,田产百亩以上的不用。征粮时也可以稍微宽泛一些,上下略有浮动,大概说的过去就没问题。等到军粮到位,也不仔细查看,有个差不多就直接发往北边或者南疆。”
董翳原本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忍不住皱眉问道:“若是如此,那田产在百亩之上的听到风声,便想要浑水摸鱼,胡作非为了。”
楚南雄道:“要的就是他们胡作非为,等百亩田产之下的军粮运走之后,便轮到他们了。这些人大多也都是按规矩办事的,可偏偏有些良田阡陌,累世为强的大族,仗着家大业大,又与地方官吏有所勾连,必然会从中取巧,或以少充多,或以次充好。那时候我们只需做好标记,记好账目,就大有可为了。”
“前方用兵,急需粮草,他们却在后方捣鬼,无论安排什么罪名,哪怕是抄家都不为过。对待那些恶贯满盈的地主,下狱砍头也好,罚没资产也罢,都是可以的。其次则可以双倍、三倍、甚至十倍数额的惩罚,也可以填补大量所需亏空;最不济也要他们补齐所需上交的数额,然后暂不定罪,等以后发落。”
“穷苦之家拖儿带女的,胆子小,又无权无势,上交的数额不会差太多。那些豪强劣绅就未必会规矩了。不过,他们若是真想趟着浑水过河,反而把把柄落在我们手里了。殿下若有功夫跟他们较真,那就把罪状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若没那功夫,也有很大的操作余地。总之,大体上缺的数额,都可以着落在他们头上。”
楚南雄的话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隔壁,始皇帝原本已经放下了毛笔细听,此时却也忍不住再次拿了起来,听了片刻,便在“无粮可征”四个大字后面写了四个小字:“杀富济贫”。
随后,他轻笑着哼了一声,说道:“这小子,倒也是个有仁心的,说来说去,就是要杀一方劣绅恶霸,为一些愚民黔首出头。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他扭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王翦一眼,之后就蘸了蘸砚台中的墨汁,一边用笔尖向那“无粮可征”几个字划去,一边轻声叹道:“王老将军,当年你不该心慈手软啊。”
等到这句话说完,笔下墨线正好划掉了“无粮”二字,笔尖继续前行,当落在“可”字上的时候,楚南雄的声音再次透过隔墙木板传了过来,始皇帝便急忙停手,右手悬而不下,笔尖墨汁饱满,在纸上留下一个浓厚粗重的圆点。
他听楚南雄说道:“其实,临战督粮,跨地又如此广阔,已经落为下成了。我朝圣主雄才大略,应该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是。”
始皇帝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不见,神色渐渐阴沉下来,其中还有些错愕。自古以来,无论春秋五霸还是战国七雄,又或者是当年的周天子时代,行军打仗一事,向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富庶之地征兵督粮,则是养军打仗的必然准备。难不成还要到贫瘠的边邑去要粮要兵?这小子大言不惭,居然说什么一劳永逸,当真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黄毛小儿,信口雌黄。”
始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将手中的毛笔放在一边,拿起酒杯,赵高倒了一杯酒,始皇帝轻轻啜了一口,心中一直思索着是否真能做到一劳永逸的地步,等听到隔壁楚南雄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便随即停住,手里的酒杯犹自放在唇边。
“一劳永逸这点,我倒有些见解,那便是八个字:驻兵守边,开垦屯田。”
“北部边邑之地,无论是九原还是雁门,又或者是上古、渔阳,都有大量荒田。而军士守边,一天中有半天在操练,其余时间,则大多都浪费掉了。若是派这些将士开垦荒田、圈养畜牧。大军一边驻守边境,一边发展城邑。若无战事,则三年便可自足,十年可往京畿输出粮草肉食,等到二十年之后,只怕城池也多了好几座,人丁兴旺,百姓富足,兵源也可就地取材,请问谁人敢来侵犯?”
“若是有了战事,那也好说,屯田畜牧所得粮草肉食,也大可以供给得了……”
楚南雄语速平缓的说,三人便默然无语的听,听着听着,董翳忽然抽出几张纸,快速的铺在面前,将楚南雄的话语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
而在隔壁,当始皇帝听到“驻兵守边,开垦屯田”时,他的右手忍不住跳了一下,杯中的美酒便毫无防备的洒了一些出来,全都沾染在楚侯纸上。他缓缓将杯中美酒喝下,将酒杯放向右侧桌旁,此时恰巧听楚南雄说到“三年便可自足”,他右手一个不稳,酒杯没有落实,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始皇帝眯眼侧耳,置若罔闻,连酒杯从衣裤上滚了下去也不理睬,听隔壁传来“谁人敢来侵犯”这句颇有气势的话语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右拳紧握,砰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许久许久,房间内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就连隔壁似乎也有了短暂的停顿。蒙武满脸惊异,王翦闭目深思,赵高一边偷偷的去看王离和杨熊,一边无声的摇头赞叹。
最后,在良久的沉默之中,始皇帝终于长叹一声,接着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口中低声呢喃道:“驻兵屯田,驻兵屯田……”
他拿起砚台中的毛笔,一把将“无粮可征”后面两个字全都抹去,之后便转过身,静静的望着微笑不语的王翦,说道:
“当年你围猎楚宫,杀净了一帮无能之辈,竟然给大秦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根?再过五年,等这小子羽翼丰满,大秦治下,谁人是他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