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子里吹过来,吹得桌子上的纸张哗啦啦的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街道拐角处的马夫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正拿起鞭子钻进马车,大概想要打盹。
董翳还在低头苦写,刚才那番话他显然已经抓住了重点,因此纸张上记录的全都是与屯田制有关的事情。
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其他的无非是针对某个点往深处继续挖掘,又或者是就某个方面发散出去。若是能结合实际情况,展开一番头脑风暴,或许能探讨出更加贴切高效的方案。不过这些都不在楚南雄关心的范围了。
他有些口渴,本想拿起茶壶倒些凉白开,最终还是又开了一坛酒,倒了一壶,一杯一杯的喝了起来。此时的酿酒技术虽然经过了几代革新,却还没有后世那种可怖的提纯技术,酒精浓度大体上相当于后世的啤酒。但味道确实不错,回味中有种淡淡的甘甜气息,就当是解渴的饮料吧。
楚南雄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了大半壶,兴之所至,也会和司马欣走上一个。老头今天显然是喝开了,说话也和以前大不一样,虽然还是老夫老夫个没完,但已经放下了书院院长的架子。他大概觉得今天这事能圆满结束,自己很有面子,所以很开心。
楚南雄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原本他是打算一个字也不往外吐露的,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说与不说,对于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太大影响,从刚才董翳满头冷汗、浑身颤抖的样子他就能够看的出来。
终究还是被盯上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百岁楼人满为患,隔间又是木墙,楼下的猜拳声说话声尚且清晰的传了过来,仅仅一墙之隔的地字号包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显然是有问题的,隔墙有耳这个词,他算是彻底的体会到了。
该怎么说呢,总之一句话,一言难尽吧……
楚南雄放下酒杯,见董翳当场开始计算起所需督粮的数额,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数目,全都写在一张纸上,乱糟糟的,看起来十分头疼。
他便将那张纸拿了起来,扫了一眼,就放在一旁,取出一张新纸,用毛笔从左下角向右划了一条横线,说道:“这是横轴。”从左下角向上划了一条竖线,说道:“这是纵轴。”之后便在两条直线上分别画上刻度。
“我们用横轴来代表年份,一刻度是一年,用纵轴来代表产量,一刻度是一万石。那么,这张纵横图轴便能清楚的展示出几年来粮食产量的走向和趋势状况。”
他看了看董翳,见他正盯着桌子中央的纵横轴,就稍稍让开,说道:“你按照刻度的提示画上几个点。”
董翳忙将手中纸张叠起收好,揣在怀中,小心的摸了摸,之后就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给楚南雄行了一礼,走过来扫了一眼,按照横轴纵轴标注的刻度,在相应位置上划了好几个小圆圈。
楚南雄点点头,“把这些点全都连起来。”
董翳用毛笔将这些小圆圈串成一条条折线。
楚南雄道:“如此一来,这一郡十年来的产粮总量,以及这些年来的行情走势,都已经跃然纸上了。如果,我们再在纵轴上加上一些其他条件,比如气候灾情,比如当年是否用兵,又或者是赋税、徭役问题,那么就不难得出以后几年粮食产量的大致趋势,甚至是遇到特殊情况时需要注意的问题。”
“做好预算,防患于未然,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兵法上不是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这就是提前做好谋划了。”
楚南雄缓缓的说,他们便静静的听。三人中有两位是南山书院的先生,尉缭也曾是一方名士,此时却像三个求学的孩子一般,乖乖的听楚南雄给他们授课。纸中所谓的纵横图轴,其实就是初中高中数学课本上经常见到的坐标轴,楚南雄不过是改了个名字而已。这种图表用来标记数据、预测走向,再也合适不过。
三人根本就无法想象,简单的横竖两条轴线,居然能有如此作用。当图中几个小小的墨点串成线条时,竟然可以预测出未来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趋势,当真是“大道至简,真传一念。”
司马欣低头看了看图轴,又抬头看了看楚南雄,如此反复几回,在一阵默然沉思后,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是纵横鬼谷的弟子?”
楚南雄微感诧异,当目光落在那张纵横图轴上时,也不免莞尔微笑起来。原来,这老头见自己抬出“纵横”两字,竟然联想到纵横家鬼谷子了。
他笑了笑,说道:“我八岁离开楚地,在咸阳城中呆了十来年,整天窝在楚馆之中,何曾见过什么鬼谷纵横?院长真是糊涂了。”
司马欣用手敲着自己的头,口中连连说是,可回过头来,又难以相信楚南雄竟然能拿出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图鉴来。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原本想用它来规划书坊和苗圃,现在就一并送给你们了,能将这纵横图轴运用多少,就看你们的理解了。”
楚南雄长长吐了口气,也不管其他,坐在椅子上喝起酒来。
隔壁六人从开始听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原本不过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或站在屋内,此时听隔壁说画了幅纵横图轴,能将所有数据汇在一张图中,甚至有预测未来之功能,更被司马欣誉为“大道至简”等豪言,便都有些待不住了。
始皇帝下意识的坐直起来,扭头看了看,却只看见一堵木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闷闷不乐。赵高看出来他的意思,小声问道:“要不,让店家伙计过去打探打探?”
王翦摇头道:“必会打草惊蛇,这纵横图轴董翳早晚会呈上来,倒也不必心急。”
说是不心急,可隔壁司马欣和董翳的赞叹声一直传来,早就撩拨的几人心痒难耐。蒙老爷子干脆站了起来,趴在木墙上,看看有没有墙缝什么的,想要先睹为快。
木墙由多层木板镶嵌而成,虽有细线,却算不上是缝隙,蒙老爷子扒拉着看了许久,都没有光线透出。他心中着急,指着王翦和杨熊道:“你们试试能不能用小刀撬出一条缝来。”
二人显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始皇神色,虽不开口,却也像是默认,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拿出小刀,悄悄扎进细线中,向两边缓缓用力。
隔壁在赞叹一阵之后,便又开始闲聊,几名女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显然是说完正事,开始宴饮起来。原本一伙人不过聊些咸阳趣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眼下时局,到最后竟然谈到了当今圣上的功业。
始皇帝微微蹙眉,心中显然有些不快。不过他也想听听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评价自己的,于是也就一言不发。
只是听来听去,大抵上都是“雄才大略”、“功盖三皇五帝”这些已经俗套的奉承话,他便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也是一群马屁精。”
忽然,始皇帝听久不开口的尉缭问道:“老弟曾是楚国公子,对当今圣上有何看法?”
话音一落,不仅始皇帝微感错愕,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翦也忍不住抬起头,向木墙看了过去。
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王离和杨熊轻轻撬动木板的吱吱声。
楚南雄却没说话,笑了笑,拿起毛笔,在一张崭新白纸上写了几个字。
司马欣离得最近,扫了一眼,立刻站起来叫道:“楚南雄,你,你这……”
接着,天字号包厢内便传过来一片惊呼,期间也夹杂着几阵感慨。
始皇帝心里便有些着急,望着王离二人问道:“还没好?能不能看见?”
二人摇了摇头,这时,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店家伙计哼着小调,直接推门闯了进来。见了屋内情形:一个老头趴在木墙边指指点点,两个年轻人各拿一把小刀,正在撬动木板,其他三个人都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店家伙计便一片茫然的呆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赔笑着说道:“包厢里半天没有动静,我只道你们已经走了。客人,你们这是在……”
伙计退出两步,走到门外,向隔壁瞧了瞧。此时,天字号包厢的酒已经喝完,董翳正好出来要酒,房门打开,二人正好迎头撞见。伙计见隔壁几名美貌女眷有说有笑,正在吃菜喝酒,他愣了愣神,又转过身来,见那两名年轻人收起了小刀站在一旁,木墙上已经被撬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他顿时反应过来,呸的一声,指着地字号包厢内几人叫道:“无耻至极,你们无耻至极,竟然撬开木板,偷看隔壁客人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