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将近中午,百岁楼也迎来了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少,大概都回家吃饭去了。酒楼里突然间人声鼎沸起来。
有着宵禁的咸阳城,每到中午时分,便是三五好友出来喝酒吃饭的最佳时节。城里的富户多的是,很多人从坐在酒桌上开始,一喝就是一下午,直到酒楼打烊才依依离去。
这些情形,楚南雄已经瞧见过好几回了。
只是眼下他并没有兴趣去听楼下的闲言碎语,整个心思都在董翳身上。自从这黑矮胖子在外面晃了一圈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子,不仅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而且还满头大汗,紧张兮兮。虽说五月的天,已经渐渐的有些热了,可也还没到吃个饭就汗流浃背的地步。
楚南雄举起酒杯,和前来劝酒的司马欣碰了一下,仰脖饮尽,就悄悄伸手搭在了董翳的后背上。
他的后背是已经湿透了的,而且还有些发抖,刚才碰到他时,黑矮胖子的身体明显的跳了一下。
刚才他出去那一趟,一定遇到了什么人……
在场的御史中丞,已经算是朝中大员了。司马欣是咸阳名士,董翳本身也是世子近臣,二人官阶虽然不高,却是咸阳名士,怎么竟然被吓成了这个样子。
耳边时不时的传来司马欣和尉缭的劝酒声,间或有些“帮帮老董”、“洗耳恭听”之类的话语,楚南雄充耳不闻,只静静的望着董翳。
这汤原来什么味,现在还是什么味……这等近乎直言的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怕也不难猜出。
楚南雄放下酒杯,轻轻的凑了过去,在董翳耳边低声问道:“有大人物?”
他明显的感觉到董翳的身体再次跳了一下,接着就一脸诧异的向自己看了过来。
这种反应,基本上已经默认了,楚南雄又低声问道:“若是汤的味道变了,你就会……会……”
他没说那个“死”字,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看看董翳的反应,目光在惊愕一阵之后,就又低下了头,依旧一言不发。
“懂了……懂了……”
楚南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面前的街道,沉思许久,这才缓缓说道:“把筵席撤了吧。”
司马欣显然有些吃惊,“你这,也太不够人情了吧?”
董翳站起身,一脸沉重的摇了摇头,就要走出去结账。
楚南雄道:“把筵席撤了,取笔墨纸砚来。”
三人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司马欣连连笑着说好,尉缭也微微点头。董翳转过身来,凝视着楚南雄,嘴唇动了动。
等到桌子上的碗碟全都搬到了一边,尉缭已经让伙计取了厚厚的一叠楚侯纸过来,铺在桌子上。司马欣倒水研磨,取了一只笔递给楚南雄,笑道:“我们都在等着公子高见。”
楚南雄接过毛笔,却没蘸墨,拿笔杆在手中转了转,说道:“高见谈不上,不过有几点愚见。”他看向董翳,“董先生,南征督粮,本来在东南七郡,你和世子殿下为何去了河内?”
此时此刻,董翳早就已经明白楚南雄为何不肯开口了,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了。现在这个时候,圣驾就在邻侧,不管是谁,不管如何选择,始终都有些骑虎难下。若是今天这酒宴无疾而终,自己这颗脑袋只怕就保不住了。可若是引诱楚南雄开口,那他多半就会成为刀下亡魂。董翳当然不想死,却也不愿因为自己的原因害楚南雄去死。
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望着桌子中的楚侯纸。
司马欣嘶的吸了口气,开始询问起来,一旁尉缭忙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楚南雄不给司马欣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接了当的道:“你们之所以不去东南七郡,只怕有两个原因。第一,南征所需军粮差不多已经够了;第二,朝中的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见几人一脸茫然的看了过来,便解释道:“就是说,借着南征的名义,却让蒙恬立刻出兵,继续攻打匈奴。”
始皇三十二年,蒙恬北进,击溃匈奴大军,战事大捷。始皇三十三年,朝中命蒙恬继续北上,收取河套之地。这些事情,楚南雄自然清楚。如今正是三十三年夏初,北部边境水草丰美,气候宜人,正是用兵的绝佳时机。扶苏督粮,不在东南七郡,却留在了河内,显然就是为了给北征做准备。
楚南雄说完这些,便用笔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继续说道:“督粮一事,情况复杂。殿下这次回咸阳,带走了杨端和,又送了一大批精明文吏过去,由此可见,你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吏治。”
“上行未必下效,督粮官有命令传出,郡县官吏纵然表面上欣然应允,背后却各有各的心思,官绅勾结,贪官取利,这种事情不可避免。”
楚南雄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无人可用”。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每当令箭文书发出,只需要命接手查验之人写上自己的名字,盖上自己的官印,那么,一切推诿扯皮的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
隔壁地字号包厢内,原本铺满了一桌子的酒菜也已经被撤了下去,桌子中央放着厚厚一摞纸,始皇帝手持毛笔,一边听楚南雄娓娓道来,一边皱着眉头望着纸上写的“无人可用”四个字。当他听到楚南雄说出“任务明确,责任到人”时,便拿毛笔在“无人可用”的字体上划了一条横线。
右侧王翦微笑颔首,忍不住出言赞道:“在文书令箭上写上执行者的名字,命令一级一级的传下去,结果一层一层的呈上来。层级分明,一层一记,谁出了差错,责任就在谁的身上。而且还少了推诿的可能,妙。”
蒙老爷子眉头微蹙,扭头看了看,见两位小将似乎还在深思其中妙处,当今圣上却已经轻笑起来,“雕虫小技。”
然后,他在纸上另起一行,又写下了四个大字:“无粮可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