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后,扶苏让董翳亲自驾车送楚南雄回去,这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不过扶苏此举,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送他一个人情。楚南雄的脾气大家也清楚,向来不喜欢这些勾勾搭搭的事情。虽说这一两个月以来,性情似乎比以前有了极大转变,但想来也无非是长大成人,脑子开窍了。
楚南雄也乐得清闲,只当尝试一下吧,等进了马车,也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四匹马拉着的大车,其实也就那样。
不过,能让董翳驾车,这倒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等董翳终于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恭贺话说完,按照惯例,他就要开始说起正事了。
“殿下倒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是蒙老将军的主意。”
若是没有蒙武题匾,事情当然就麻烦的多了,只怕那时候董翳就该说“这背后居然是你的主意”之类。
楚南雄靠在锦绣花枕上,嘴角微微笑着,“其实,这些话应该找蒙老爷子说的。”
扶苏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身为世子,不好开口,所以就把事情委托给董翳。现在楚南雄既然率先提了出来,倒也为他省去了许多口舌功夫。
之后二人自然就调转马头,连夜前往蒙府去了。
秦时有宵禁,深夜之后,中尉署就会有人专门负责巡城。按照官阶级别和职位责任,城西由左中侯负责,城东由右中侯负责。蒙府在城东,就属于右中侯管辖的范围了。
听董翳说,右中侯是王翦府中小将,殿下一脉的人,不用担心宵禁。既然是王翦府中小将,不用想,自然就是大秦最后一位支柱王离了,楚南雄倒想见见。
可惜一路过去,畅通无阻,并没有见到王离。就算远处街道上有些火把照了过来,但当看见了世子府中车驾时,就远远的躲在一边了。
这算是让他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情吧!
到了蒙府,自然无需多言,连马车都不用下就被请到了府中。
楚南雄本来担心会再次遇到长篇累牍的废话,已经做好“古人繁琐竟恐怖如斯”的准备了,结果这老头异常爽快,上去就是一句话:“殿下举行酒宴竟然不叫老夫,现在却派你过来跟我要钱谈条件,没门!”
董翳是老实人,开不了这种玩笑,当下就脸色羞的通红,一直“得罪,勿怪”个没完。好在老头倒不是真的要撕破脸,也愧于先前给楚侯书坊题字时踢了他一脚,转身就笑脸相迎了。
接下来就被请到了书房中,二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生意上的事情来。
其实这些事早就已经定下了,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书坊中的生意共分三份,世子府占五成,楚南雄和蒙老爷子共分五成。原本按照楚南雄的意思,是要分扶苏七成的,可老头不愿意,说白白给他五成已经不错了。
但这事如果不把皇家的人牵扯进来,谁都做不成。楚侯纸这种产业,原料遍地,做法简单,不用几年,配方什么的都可以琢磨出来。就算朝堂无心,民间能人巧匠辈出,拿着楚侯纸比照比照,最多是质量差些,但也不会影响使用。
倘若把皇家的人拉下水,那保密工作就不用自己管,扶苏就会做好万全准备,朝堂之上也绝不敢再打主意。所以,楚南雄一口咬定,给扶苏不能低于五成。
剩下的五成,楚南雄也没想那么多,原本的意思是二人添作五,一人一半,不过老爷子还算不坏,给了楚馆三成,自己只要两成。
三人坐在书房之中,楚南雄只管喝茶吃点心,听二人讨论。老爷子戎马一生,与书院出身的董翳自不相同,况且他在咸阳城中骄横惯了,也就没把这教书先生放在眼里,张口闭口粗话连篇,唾沫都喷了他一脸。
可董翳偏偏老成实在,抹了抹脸上口水,便挂着尴尬的微笑,一口一个“老将军英明”。
董翳既然是代表扶苏来的,那么这事就算是说定了。楚侯书坊的生意便能正大光明的打着蒙府的名号,背后也可以逢人就拿扶苏出来吹牛添金。
楚南雄见董翳实在是不容易,就笑着说道:“话既然已经说明白了,我们就先回去吧。先生为督粮辛苦,该早些休息才是。”
一句话说出,董翳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抬头对蒙老爷子说道:“董某前来,还有几件事情要向老将军请教。”之后,他就转过头来,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楚南雄。
楚南雄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督粮不利,他早就听司马欣和尉缭说了。而董翳身为督粮先行官,亲自到府,只怕也不单单是为了店铺这一件事情。
他便起身告辞。蒙老爷子虽说有时候经常耍横,倒也不是不识大体,点了点头,便派两名侍卫,驾了自家马车相送。
这还是楚南雄第一次在贴身保镖的保护下走夜路,心里难免会感到有些异样。出了蒙府,马车行走在城东大街上,他故意让二人慢些,想试试能不能遇到巡城官兵,也好见一见武成侯府上的小将军。
最后终于算是见着了,虽只是浮光中掠过的一眼。前方几处火光照了过来,楚南雄就要掀起帘子去看,听得身前侍卫喊了一句,“王小将军好,蒙府家奴彭不更问礼。车上是府中贵客,请小将军查验。”听前方轻轻嗯了一声,之后锦帐打开,面前的景象就映入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火光中一名小小少年站在人群之中,腰间悬一口宝剑,身上穿着披挂。暮春的微风吹的火把摇曳不定,映照在他的脸上,时明时暗,有些恍惚不清。
那名小小的少年点了点头,话也没说一句,挎着腰间宝剑,迎面走了过来。二人一个坐在车内,一个走在路上,目光虽然都平视前方,可此时映照在彼此眼睛里的,都是对方的身影。
这便是楚南雄见到王离的第一眼。他的爷爷当年带着六十万大军,从楚国北方边境打到南边尽头,从西方群山打到东边海域。楚南雄的宗室亲族,父母爷祖,包括并不怎么相往的兄弟姐妹,包括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武将文臣,全都被他杀了个闻风丧胆,妻离子散。
锦帐放下,面前的火光消失不见,那小小少年的身影也就走了过去,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楚南雄面无表情,脑海中楚宫被烧、楚人遭戮的画面也全都消散如烟。等到两队官兵从他身侧一一走过,他便轻轻说了一句话:
“楚虽三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