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园的书房面积很大,书架上摆了许多空白竹简,这与绿竹园本身占地广而产业又是竹简有关。书房内的环境却很幽闭,一张大书桌,周围摆了许多竹椅,大概是经常有不少人在里面商量些要闻机密的缘故。
桌案上一盏大大的油灯,很难将整个书房照的通亮,这不重要。淳于越眉头紧锁的坐在桌案前的竹椅上,看了看有些紧张兮兮却欲言又止的管家,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
有些话就算不说,他也心知肚明。书简内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园子里的花费却丝毫没有减少,苦役的酬劳、吃喝的消耗,再加上庄子里堆积如山已近乎发霉的竹简,里拐外拐已经折了几万钱了。
这还没有算上庄内奴仆女眷的花费,倘若这个月仍是只出不进,先不说几位大人例钱分红没有着落,单单是庄子里的日常用度,都需要要吃老本了。
淳于越深深吸了口气,他本想摇摇头叹息一番,恰巧看见了管家正在盯着自己,就强行忍住,把那口气给咽了下去。
楚南雄极有可能说了谎话,否则,书坊若果真是殿下授意的,府中就必然会有流言传出。可眼下一点苗头也无,只怕这事连殿下都不知道。
况且,他常在殿下身边走动,从没见过楚南雄与殿下私底下有什么来往,就连府中的幕僚佣人与楚馆也不亲近。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之间有所勾连,可殿下近段时间一直在筹划着督粮一事,又哪有心思去管什么书坊店铺?
会不会是书院中那几位老家伙做的中牵的线,当日,那群没见过世面的老东西一看到楚侯纸就双目放光,把竹简全都退了,当真是一群混账狗……
嗯……似乎是觉得这种说法有辱斯文,淳于越便没有继续想下去,反而嘶的一声,长长吸了口气,接着就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不会,不会是他们。那老狐狸今天也是一脸懵懂,不像作假。”
想来想去,他总觉得这事应该是楚南雄不知死活,弄虚作假,必须要向殿下问个清楚。
倘若殿下承认,那这事就不是他能指手画脚的了,须得朝中那几位站出来,或划条道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都有钱赚;或干脆撕扯一番,倒也能找条活路。倘若殿下否认,那么仅凭这一点,便可治楚南雄冒犯皇威之罪,甚至可以说他欺君罔上,就算杀头也不为过。
到时候,不管是日进斗金的楚侯书坊,还是那娇艳欲滴的小姑娘,都将名正言顺的归在自己身下,以后在这咸阳城中,也便大有可为了。
他嘴角缓缓翘起一抹微笑,眼中也泛出炙热的目光来。偶然抬起头,主仆二人便不可避免的对视起来,淳于越便呵呵笑了两声,连那管家也莫名的感到轻快起来。
淳于越便收回笑意,目光也迅速恢复了深沉且熟虑的模样。他从桌案上抽出几张楚侯纸,见管家开始磨墨,便对着油灯思索起来。之后,润了润笔,在纸上写道:
“世子殿下赐鉴,仆淳于越拜禀……”
写到这里,淳于越忽然嗯的一声,之后就露出了十分厌恶的怒容来,伸手将那几张楚侯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狠狠的踩了一通。又去洗了洗手,将手上沾染的气息全部抹去,这才从书架上取出一册竹简,整整齐齐的摆在桌案上,重新写了起来。
等到一册书信写完,淳于越检查几遍,总觉得不太满意,似乎言语之间有些太过恭谨了。回想二人刚刚认识之时,他与殿下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当时写信,遣词用句便十分随意,言语之间,像是两个老友闲谈阔论,根本就没有逾礼之说。
如今,殿下对待他的态度纵然大不如前,最多也不过是有些隔阂罢了,也还没到生疏的地步。倘若他在去信中如此恭谨谦逊,反倒有与其撇清关系之嫌。
淳于越微微蹙眉,抬手将竹简上的字迹全都划去,又不自觉的从桌案上取了几张楚侯纸,蘸满浓墨,再次写了起来。
管家本想提醒一句,可见主君眉头稍稍舒展,写的也十分流利,当即就闭了嘴。
“殿下无恙,越顿首……”
淳于越一边写一边轻声琢磨,嘴角边不禁浮现出些许笑意。如此下笔便随和的多了,就好像两个知交好友多日不见,突然来信一封,互诉衷肠,道尽离别之苦,流畅随意,婉转自如。
写好了信,交给管家,淳于越仔细吩咐道:“你找一个精明人,去一趟河内,将此信亲手交给世子殿下。”
管家见淳于越微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大人,殿下在东南七郡督粮,怎么会在河内?”
淳于越傲然道:“殿下的行踪难道要告诉你们这些奴仆不成?这是帝王之术,你不懂,也不必懂。”
管家恍然大悟,说了一句:“大人当真是殿下肱骨。”见东翁似乎十分受用,就又大大的奉承了一回,这才找了一个精明家丁,让他在马棚中选了一匹好马,立刻动身,赶往河内。
……
房间里一灯如豆,几人的身影照在墙上,随着摇曳的灯光晃动不止。
扶苏望着小小油灯,在内室扫了一眼,见几位大人脸上阴霾不散,全都默然不语,自己也难免叹惋起来。
“我朝南北用兵,所需粮草不计其数。本宫原以为做足了准备,与诸公推演数次,料定此行必能轻松解决。哪知到了河内郡衙,整整耗了七日,连相应的官吏都没能分拨完毕,更何况背后还有繁复琐碎的征粮事宜。此次督粮,本宫只怕要让圣上失望了。”
董翳拿竹签挑了挑灯芯,内室中的光线便亮了一下,照在众人脸上,他放下竹签,一边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边缓缓说道:“提起此事,殿下倒也不必自怨自艾。今日早间刚刚从咸阳传来消息,北方戍军已经暂停屯田,往关隘聚拢,想来是蒙恬大军发现了些许端倪,于是突然要粮三十万石。我们此次征粮之难,大概这才是主要原因。”
……
话题一经打开,内室中的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扶苏一会儿看看董翳,一会儿对着胡无敬点头,等到大家都发表了一轮意见,他才接着说道:“董先生所言虽是主因,不过还有一点让本宫头痛不已,河内郡衙的官吏并不足用,须得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回咸阳一趟,请几位有经验的老臣,再带一批能吏过来。”
话刚说到这里,扶苏便将目光投向董翳,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扶苏便立即闭了口,抬头问道:“什么人?”听门外蒙骁说了一句,“殿下,咸阳有书信来到。”扶苏就不得不苦笑起来。
几天时间,他还未在河内郡衙站稳脚跟,咸阳城里就不停有人来信,算上这一封已经是第十三封了。
若信中说些正经的国事倒也罢了,他身为世子,别人与他谈论国事也无可厚非。可这些书信全都在询问同一个问题,竟然问自己是否在城中开了间铺子。
身为当朝世子,每日都在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最近一直被督粮之事缠身,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居然有人在这个档口询问这等小事,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看看来信之人,既有掌管咸阳治安的中尉署,也有南山书院中的几位先生。
先不说其他,就说堂堂世子殿下,难道置办些产业还要经过中尉署同意?而一城重吏,竟千里迢迢的询问一间店铺,真不知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孰轻孰重。
尤其是那该死的淳于越,一直问这些无聊之事不说,行文也大有问题。其言辞之轻佻无状,丝毫不懂礼数,不仅故意套近乎、叙交情,在结尾处竟然写道:
“殿下久不在府,某思至深。祈愿早归,共享春日。”
共享春日?简直是荒唐透顶!
扶苏忍不住沉下脸来,问道:“这次又是谁?”
他听门外久不作声,似乎有些拘禁,便微微皱眉,又听蒙骁恭恭敬敬的答道:“回殿下,是宫里来的,似乎,似乎是圣上的手笔。”扶苏便啊的一声,急忙站了起来,跑到门外,拿过一轴绢布,随后关了门,拴上门栓,快速走回内室。
在众人或深邃或急切的目光中,扶苏打开绢布,只看了一眼,随即就哑然失笑。他有些无奈的把绢布丢在案几上,哭笑不得的道:“父皇说,那店铺赚的钱,已经送到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