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张白圭坐在床头思绪万千,狂九刀体内封毒已经以内力尽数逼出,此刻正守在桌前狼吞虎咽补充体力。
明灿灿的鸡腿儿在油灯下闪烁,狂九刀猛地撕了一口含糊不清的与张白圭说道:“军师,你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干什么什么都行,就是有一样,太仁慈,要是依照咱的意思,当日就该一刀砍了那个狗屁的巡检,也省了今日的祸端,若不是命大,今儿个咱仨就滚球了!”
张白圭不置可否,脑中却是在想这一路走来所发生的事,孟家女,玉中人,简单的江湖中隐藏着盘根错杂的无数神秘,随着他武艺的精进和不停地探索,清澈的水潭被搅得越来越浑浊。
狂九刀见张白圭不答话,灌了口酒又道:“不过有时候我真是看不懂军师,明明心慈手软,怎么今天对乌茜那个娘儿们这么狠,连我都看的胆战心惊,看不懂。”
他说的自然是张白圭让乌茜杀族人一事。
张白圭终于有了反应,踱步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酒,晃着酒杯道:“再怎么说这李慧达也是秦王岭的巡检,朝廷的命官,手中大权在握,若是没有万分把握,万万不能与之撕破脸皮,倒不是说我畏惧他李慧达,杀他容易,但我父母定然会受罪遭殃,你莫要小瞧了李慧达的谋略,这李慧达做事滴水不漏,走一步能看出十步的距离,他若是真的死在我手中,我的父母怕是也要凶多吉少了,这也便是他为何敢独自一人来寻我晦气的原因,也是他的底气所在。
至于乌茜这件事……”
酒入愁肠,烧的心头火辣,张白圭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光,他注视着晃动的烛火,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或许唯有这般她才有勇气努力的活下去。”
烛光摇曳,乌茜的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张白圭二人对饮如常,直至半夜方才酣然睡去。
第二日一早,张白圭吃过早饭便准备前往大佛寺拜访觉远和尚,而狂九刀却叫嚷着要去喝花酒,去找个窑子打钉儿,自从入冬以来,血气方刚的狂九刀便没有下过寨子,早就憋坏了,若不是顾及有张白圭在身边,怕是早就不知道上了多少次青楼了。
对此,张白圭也是颇为无奈,只能任由一脸淫笑的狂九刀而去,自己叫了一辆马车,踏上前往大佛寺的征途。
大佛寺起建于太祖年间,历经数百年,虽不是什么红砖绿瓦辉煌大气的皇家寺庙,却也靠着历代住持的惨淡经营积累了些许人气,在寻常百姓间打开了一片天地,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有大批的香客前来,或祈福问道,或求姻问子,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昔年张白圭在京师求学之时与好友来此问过前程,只是当时年轻气旺,对于寺中的签文解卦只是一笑置之,未曾放在心上,如今再上大佛寺,心中却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慨。
上一次来的是书生,这一次是剑客。
张白圭道明了来意,负责接待香客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便转身去寻做功课的觉远和尚,不多时,一个约莫七十年纪的老和尚便从内院缓缓走出,乍一看去这老和尚仙风道骨,虽年至古稀,身上却透着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佛韵,眼眶有些凹陷,却使得五官更加菱角分明,花白的胡须长约五寸,虽然繁茂,但不染尘垢,洁白如雪。
见到张白圭,觉远老和尚朗宣佛号,双手合十,越发显得佛法高深。
“敢问施主为何而来?”觉远声音浑厚,慢条斯理的问道。
张白圭不敢怠慢,深施一礼,“素问觉远大师佛法高深,今日特来寻访,只为解得心中疑惑。”
“魔从心生,施主不该来问老衲,应该问心。”
“心有天下,难寻至理箴言,还望大师解惑。”
觉远和尚微闭的眼睛睁开,目光浑浊却又让人觉得透亮,一眼看过去就好像看到了无边混沌,但用心观察又只觉得从中看到了前世今生,仿佛在这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藏着整个世界的日月与星辰。
“心有天下便生了天下之惑,施主所问是哪一惑?”
张白圭心中喜悦,却又不敢太过造次,忍住内心激动问道:“大师,今日在下前来,为的只是一个俗字。”
“俗?”觉远和尚仔细的咀嚼着这个遍布佛经又远离空门的字眼,口中不自觉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没错,正是俗。”张白圭道:“在下愚钝,难以破除心中魔障,是为俗,身为剑客又不能剑锋所向为国为民,亦是俗,利剑在手而未曾剑耀九州,同样是俗,敢问大师,在下如何才能破除大俗而通大雅?”
觉远和尚手持念珠,一颗一颗的撵动着,宽大的骨节因为常年的礼佛而显得格外的衬亮,他思忖了许久,抬起眼皮说道:“大俗亦是大雅,大雅亦为大俗,俗与雅不过是世人给自己划出的一个屏障,入其内便是雅,出其外则是俗,看似相悖,却是相通啊。”
张白圭若有所思,却又觉得高深,蹙眉问道:“大师,久闻大师乃是半路出家,曾经也是江湖人士,敢问大师,何为江湖?”
这一问显得有些突兀和无礼,无异于踩在了觉远和尚的痛处,但觉远和尚佛法高深,只是微微一笑,淡然的回道:“所谓江湖,不是轻功百里,剑洒四方,李家的家常,张家的里短,王家的闲言,刘家的碎语,甚至是老衲这容身的寺庙,都是江湖。”
觉远的这句话,道出了江湖的真正含义,也带出了些许的江湖口吻,显得不再那样高深莫测。
“那,何为剑?”张白圭又问。
“木之叶,锦之锋,春蚕的丝,夏蝉的翼,秋燕的羽,雪兔的齿,皆可称之为剑,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觉远和尚话中藏着禅机,张白圭一时想不明白,转换话题问道:“既然万物皆可为剑,那剑究竟属于凶还是吉?”
“为国为民即为仁,为祸乡里便是凶,盛世之中仁剑可稳固江山日月,乱世之内凶剑能定国安邦,仁剑可以守小物,但难以固天下,所谓仁,实属诸子百家先贤圣人之流,一旦手持尖兵,唯凶剑方可定国安邦。”
出乎张白圭意料,觉远和尚给出了一个与佛家理论相悖的答案。
这觉远和尚竟然主张持剑逞凶。
“凶剑方可定国安邦……”张白圭细细咀嚼着觉远和尚话中的禅理,半晌后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既然大师认定杀人之剑可定国安邦,那如何才能让在下手中钝剑开锋,成为斩断天下烦乱的定国之剑?”
“阿弥陀佛。”觉远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宣了一声佛号,“施主之剑乃是心中天下,其锋乃是这天下黎庶,锋重且厚,其剑自然笨重而缓慢,唯有放下心中执念,以心化剑方能光耀九州。”
宛若天星划天幕,好似愚公破南墙,心中多年的屏障在此时轰然瓦解,张白圭身如铜钟静坐,脑海中无数圣人先贤之道循环往复,不断的崩塌又不断的重组,在幻灭与重生之中他无数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匡济天下的雄心壮志,转而圣贤之道破碎,张白圭碎了束缚,整个人仿佛置身无边的原野,风吹感受清凉,雨落体会湿润,花开能闻到清香,叶落能观察死亡,此刻的他就像是一棵无根的浮萍,无拘无束,纵横飘荡。
肩上的担子轻了,他感觉到那是一座以往曾经未曾注意过的难以跨越的大山,是他如今不堪重负的最大的负担,他身轻如燕,走在一条笔直的大道上,家国天下被他放在了最前方,在他眼前的只剩下了一把锋利的三尺之剑。
原来这便是心中的魔障,他自诩心有天下要为国为民,奈何只是空喊口号而能力不足,如今看清现实找回自我,放下枷锁,他的剑自然更加锋利,出剑也便没了迟疑与犹豫,他的思绪会更快,出剑也会更快。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他幡然顿悟,家国如今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黎民百姓还没有穷苦贫困到让他一个小小的书生去救济,以往的他将自己放置高位,自认为有匡国济世的能力,可到头来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生罢了。
即便身怀武艺又如何?纵然手持青峰又有何用?
想要兼济天下首先要修缮己身,唯有让自己更强,让手中的剑更快,方能达成心中所想。
觉远和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张白圭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化,老怀甚慰,起身交代了侍立的小沙弥一句,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白圭方才从入定中悠悠转醒,外面天已经抹黑,香客都散尽了。
“觉远大师去了何处?”
“主持说今日犯了口戒,去佛前赎罪了。”小沙弥恭敬地答道:“主持有句话让贫僧交代施主。”
“什么话?”
“施主已经找到了如何令剑变快,待到施主的剑快到极致再上山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