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的手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这里揪一揪,那里抠一抠,根本停不下来。
不过,为了施清悦要的心路历程,这点程度的不自在,她还是能勉强忍一忍的。
讲着讲着,孙欣柔就有点收不住了。
“原野,你和李组长到底是有过节,还是有交情?”
“什么?”
原野的整个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咖啡杯离开杯托一厘米不到,从她手上掉了下去,瓷碰瓷的声音比钢碰瓷还清脆。
“原野,你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有点奇怪。李组长得知是我破坏了你的公开课,大发雷霆,把我和钱科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说一定要把你请回去。但钱科长怎么会认为你和李组长有过节呢?还拿你被整的事去邀功?”
说到这里,孙欣柔非常气愤:“这个姓钱的!上蹿下跳,搞出一堆事,害得我跟你都离职了,她倒是没事!还有那个传言,好像也是她……”
她偷偷观察了一眼,见原野的表情还算平静,大着胆子道:“有传言说,你和李组长是大学同学,但是……但是把她推下了楼……”
“没有,我没有推她!”
更没有故意松开手!
原野在心里呐喊!
她颤抖的双肩已经藏不住了,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死死地按着也在颤抖的双腿!
不要失控!不要躲到角落里!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像只可怜的小老鼠!
对!呼吸!调整呼吸!慢慢调整呼吸,不能急,要慢慢地吸气,缓缓地吐气……
原野的不对劲已经很难忽视了:“原野,你没事吧?”孙欣柔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被人误会,有点难受而已。”原野的语速飞快,好像这样就能让牙齿不打架一样。
孙欣柔安慰道:“别想了,反正你已经离职了。”
她忍不住又感慨道:“要不是传言,就是一堂公开课没上好而已,也不至于严重到要你直接走人吧!说不定我的罪过还能小点。”
“校长后来联系过我,我拒绝了,和你的关系本来也不大。”原野的心里一片凌乱,但仍然不想让已经认错的人带着负担离开。
“哦。”
一阵静默之后,孙欣柔又说:“对了,我看了你U盘里的教案和PPT,比我的细致多了,想学习学习,就拷了一份,不介意吧?
“不介意。”
“回到老家,我还是想当老师。”
“嗯。”
“竞争小点,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编制了。”
“嗯,那你要加油。”
该道的歉,已经道了;想得到的谅解,也得到了;能讲的故事,也都讲了。
孙欣柔知道,该离开了,八年了,这座城市,见证了她十八岁到二十六岁,这段最美好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她眼眶微润地望着窗外的布西湖,她的地铁会绕过她,她的火车也不会经过她,只是,在往后漫长的流年里,她都不可能忘了这片湖,这座城。
“原野,我该走了,没想到,最后,看着我离开这里的人会是你。”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能让我最后拥抱你一下吗?你是江城人,拥抱你,就是拥抱这座城市了。”
原野用最后的意志力定了定神,稳稳地站了起来,说:“好。”
在这个定格在布西湖畔吾聊咖啡馆的拥抱里,一个女孩,留念与怅然交织,把最深厚的离别之情寄托给了这座城市最高贵的灵魂;一个女孩,用尽全部的力气,支撑着千疮百孔的心,给与即将离开的人最后的温暖。
孙欣柔拖着行李箱,背着背包离开了,原野本该目送她有些萧索的背影,对她的离别之情给予完整的回应。
但她做不到了,孙欣柔一踏出咖啡厅的门,她就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冒着冷汗,嘴唇干枯,毫无血色,手背上青筋暴露,整个身体,冰冷着,紧绷着,颤抖着。
窗外,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她看,已经和她错身而过了,还不肯移开眼睛,保持着回头张望的姿势。
牵着她的年轻妈妈轻声呵斥道:“好好走路,不要乱看!”
“那个姐姐……”
“别管闲事,快走!”
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也许是单纯的心更能感知伤痛,也更能感知伤痛是种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疾。小女孩没再继续说下去,似无可奈何,似爱莫能助,顺从地离开了。
在这座城市的许多角落里,每天都有人悲痛、哭泣、崩溃、撕心裂肺,陌生人极度失控的样子,会令人本能地回避。
可原野在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怜悯,还有跃跃欲试想要伸出的小小的手。
原野埋下头,端起一口未动的咖啡,整杯喝了下去,吾聊家的冷气很足,冰凉的苦涩液体流过她的喉舌,途径她的心脏,最后才到达胃里,给她的五脏六腑都降了温。
她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和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强迫自己仔细辨认一首英文摇滚的歌词。
等到手不再颤抖时,她拿出了画本,试图把小女孩回过头看她的眼神画下来。
白纸一样,水晶一样,孩子的心,怎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情感?
原野画了很多张,始终画不出那种干净又丰富的感觉。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可以离开座位了。
原野不想怨天尤人的,可是,为什么?明明已经摆脱的东西,为什么又回来了?那些声音,那些嘈杂的声音又回来了!
明明那时候,时不时碰到她,面对面也能冷静自持,如今不过是听人提起她而已,为什么感觉如坠冰窟?
原野没有告诉孙欣柔的是,就算没有她的一时鬼迷心窍,就算PPT和教具都在,那堂公开课也不可能更好,那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失败,会惨不忍睹。
她不知道那节课是怎么熬过去的,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耳朵里全是嘈杂的噪音,眼前熟悉的学生像是梦里的虚影。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说不定,过去这几年单调而平静的生活才是梦幻泡影,那个她一直以为的,已经梦醒了的噩梦,才是唯一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