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出来,我不想见你!”陆明珠道,语气冷如万年寒冰,冻得周边人一哆嗦,也同时将喟叹声截断。
云若仿佛看到从前那个冷漠孤傲,阴晴不定的师父又回来了。
“好,好,我就在地道中不出来,珠珠你别动气,气大伤身呐!不过这两个人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便扔出去,免得碍着你做事。”隔着厚厚的地层,那声音嗡嗡响着。云若仿佛看到一只体格雄健的大犬拼命地地摇尾讨好,只求主人一顾。
“那两个小子之前就鬼鬼祟祟躲在地道中,被我打晕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你徒弟,你舍得扔?”陆明珠冷道。
“哈,他算哪门子徒弟,能做我李皓徒弟的只有小月儿一个。小月儿嘛,珠珠你以前见过的,那时你还挺喜欢抱他。现在长成了,不赖吧,只比我丑上一丁点儿,嘿嘿……至于这拓跋蔚,不过偷学了几天功夫,看在他死去的父亲面子上懒得与他计较罢了。嗯,只要珠珠喜欢,现在就杀了他也可以,呵呵。”
陆明珠面色愈发冰冷。
地道中叫李皓的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更正:“瞧我又犯浑了,杀人这么凶残的事如何做的,还是将他扔出去吧,只扔出去!珠珠你莫生气,千万千万莫生气,从前做得不对的地方我都改,都改……”
陆明珠显然不耐烦:“够了,不要再说了!无事的话请你快走,顺道把你的宝贝徒弟也带走。”
李皓不认拓跋蔚,只认眼前这个小子,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徒弟。瞧这小子面若桃花,容色夺人,与他师父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见到自己也毫无小时候那般怯懦腼腆,反而时时刻刻挨着阿若站,好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人,定然也是个惑人的主,哪一日小阿若被他迷去祸害了还不知道。好在被自己发现了,瞧情形也不算太晚,趁早将他打发了再说。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不能让孩子再走一遭。
李皓听了她的话似乎愣了一下:“把小月儿也带走?他不是与你徒弟相好吗……”
陆明珠一掌拍飞身旁一块巨石。
那人喊道:“哎,哎,我说小月儿,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为师离开。做事这么磨蹭,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珠珠你莫生气,我这就带他走!”
云若朝萧月望去,原来那人竟是他的师父。也对,她记得拓跋蔚曾说过他与萧月是师兄弟关系,不过萧月好像并不承认,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躲在地道中的两个定是申初和拓跋蔚了,他二人前后脚进的断肠门,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一同过来。
“尊长,此地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晚辈之前答应一个朋友一路上照顾阿若,倘若真的就此跟随师尊离开,那么之前答应朋友之事便无法兑现。背信之事,晚辈实在做不出,还请尊长体谅,与家师求个情。”萧月对陆明珠说道。
分明是自己要求让他走的,现在反而让她向那人求情,西梁李九郎的徒弟果然狡诈,跟他的师父一模一样。
陆明珠冷笑:“你朋友是谁,他为何如此关心阿若?”
“说起晚辈的这位朋友,您可能不曾听说过。他非但长得丰神俊朗,风姿斐然,为人还忠信敦肃,古道热肠,不慕名利,不贪虚荣,文武双全,是天都城人人夸赞的好儿郎……”
云若懵逼地想:什么时候申显竟成了如此优秀的人物,听萧月这口气,竟跟真的似的。哈,风流倜傥、放浪不羁的风月公子在他口中变成了忠信敦肃、古道热肠、人人夸赞的好儿郎,莫非真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回事?那他方才在阴风包围当中对自己那般亲密又是为何,难不成当真只为了帮自己渡气而已?
陆明珠逼近一步:“那人到底是谁?”
“申显申怀璋。”
“你说培王申离的二儿子?”陆明珠仿佛不可置信。
“正是申家二子。”萧月道。
陆明珠后退几步:“显儿,显儿……”
她口中喃喃重复着,神色迷惘又激动,仿佛对这个名字倾注了无数浓烈又压抑的感情,一经提起,便再也放不下。片刻之后,她垂下眸子,微微侧身。云若看到她眼下细微的水光闪过,很快又被衣袖抹去。
陆明珠蓦地转身,她盯着萧月:“对了,你方才说他与阿若交好?”
“的确如此,尊长不信可以问阿若。”
云若连忙点头,虽然萧月方才将他夸得太过离谱,不过他到底还是个不错的人,对自己更没的说。
陆明珠慢慢走过来,抚着云若的脑袋,半晌,对萧月说道“如此也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便留下照看阿若。阿若她有热症,你看顾她的时候最好保持距离,免得引起她不适。”
她说这话神色已然恢复平静,语气也好上不少,看萧月的目光柔和不少,毕竟这小子小时候玉雪可爱,自己是极欢喜的,可惜他跟了个混蛋师父,近墨者黑,难免让人顾虑重重。
李皓何等耳尖,听到徒儿三言两语便搞定对方争取到留下来,羡慕得直跺脚。不过陆明珠执意让他走,态度坚决,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带了申初和拓跋蔚从地道离开。
萧月听了陆明珠的嘱托,自然颔首称是,并且马上付诸行动,稍稍离云若远些。
他刚一放手,云若便感到一阵热浪袭来,将她团团包围。胸口闷痛,呼吸急促,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痛从丹田升起,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整个人就像架到火上烤一般难受。
陆明珠立刻发现了她不对,一把攥住她的腕脉。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陆明珠大惊,“不对啊,三年前给你服的药,足足可支撑好几年,算算时日,至少还有大半年才会发作,怎的提前了啊?你的内力呢,你的内力去哪儿了?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了,是谁害你?!”陆明珠抱住云若,满面痛色,咬牙切齿。
云若难受得说不出话,只将脸偎在师父胸前。
萧月上前一步,将她从陆明珠怀中拉出来。
一触到他的手,云若就觉得一股清流通过二人交握的手汩汩淌过来,沿着全身经脉血管,抚平每一处叫嚣沸腾的血液,灼痛感立刻缓解。
萧月朝阿青招手,阿青犹豫一下,望向蝴蝶夫人。蝴蝶夫人毫不犹豫地胸袋中取出最后一粒火莲子。她也算是个明白人,能这么快还了萧月人情,何乐而不为。
萧月将火莲子喂入云若口中。
很快,云若恢复了脸色。
陆明珠怔怔地望着萧月,目光惊疑不定。突然,她一伸手,从萧月颈间勾出一段红绳。
萧月不躲不避,神色不卑不亢。
她又将手伸向云若颈间。两块玉石如同互相吸引一般迫不及待地靠近——合二为一。
“云魂,月魄!天云山万载寒潭的精魄!呵——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嗯?”
云若目光复杂地看着萧月,萧月淡淡回望着她,时间在此刻停驻。云若仿佛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略过精致的锁骨,微一使力,月魄离开云魂落入掌中。
周遭嘈杂,火光熊熊,可是云若眼前只有那双淡若秋水,幽若深潭的眸子。透过那双眸子云若仿佛看到萧月垂首而坐,掌心细细摩挲着的雪白的玉坠,细微得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一笑,玉坠一分为二。
其中一枚月形坠儿被放入一个朴素无华的木匣子里,然后静静地躺在集珍轩的角落,日复一日等着她上门认领。
半晌,云若长长吁了口气,对陆明珠说道:“之前徒儿中了旁人的圈套,被引得热毒发作,生不如死,是玉世子将月魄分给了我,又赠了我雪蚕丝的……衣衫,徒儿这才得以无虞。不过内力丧失,行事极不方便。徒儿不通医理,此事又不宜张扬,所以早前遣人递了书信送往鹿鸣岛求助,不知师父可有收到?”
“你递了书信给我?”陆明珠果然被引去注意力。
“嗯,当时有回复说师父正在闭关,出关时间尚不能确定,徒儿只好先行等待。不知师父此次为何来天都?”
陆明珠说道:“自你走后,阿黄一直烦躁不安,一天到晚唳叫不已。我想它已成年,想是海岛孤独,它一头野物总归不够自在,便带它出来找寻同伴,放归天地,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成想半途遇见从大明城折返回来的二人,其中一个还是夜巫族后人。他们说漓海王的手下正在追捕他们,此事关系重大。我便护送他们入了大夏境内方才离开。”
如此说来,暗夜盟便是那时就已出现问题了。可笑自己还在巴巴等着师父回信,殊不知那书信根本未能送至,说不定此时正攥在谁人的手上呢。
陆明珠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否则明明已经离开大夏,又折返回来找她。不过当着旁人的面暗夜盟的事不好直接提起,毕竟她对萧月算不得十分信任。
她无声地望了望云若。云若心领神会,打算找个空二人再商量此事。
云若突然还想到了一点:“师父,两个月前您可曾见过一个叫黄钎的书吏?”
“黄钎?”陆明珠蹙眉想了想,说道:“是不是一个白面短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
十个中年男子中有八个是这模样好吗?
好在云若在大理寺地下冰窖中见过黄钎的尸首,说道:“他的右侧鬓角处有一个青蓝色的胎记,颜色浅淡,不过细看也能发觉。”
陆明珠挑了挑眉:“怪不得,他那时见我,两侧侧鬓角都贴了膏药,还跟我解释说是治疗头风所用,想来就是为了遮掩胎记,防止落人把柄。我想不明白,他如此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吗?也是可笑!”
“师父说的是,竟然向在您面前搞这些花样,真是自不量力。”云若笑道。
“唔。”陆明珠点点头,想到什么:“我那时可使用了化名,你如何会想到我的?”
会医术,又爱男装打扮,现在又承认两个月前入过天都城,为黄钎带去的相好看病,陆明陆明,再加个“珠”字可不就是您了。要是这都猜不出来,自己干脆直接回鹿鸣岛一辈子不出来见人得了!
陆明珠接着说:“彼时我也手头紧,就向他多要了些银钱,谁知这人极为抠搜,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卖了册子分钱,我不信他的话,正要走,他偏偏还真掏出个小册子给我看,呵,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云若故作好奇。
“海国瞭望台的构建图纸。”
“什么?”云若惊道。
原来七夕那夜倒塌的塔台竟是仿照海国的瞭望台而建。怪不得黄钎会死,那是何等的机密,只要钱势皆有,有谁不想染指一二,且不说大夏南疆这等临海之国,就连身处内陆的西梁也未必无动于衷。得了它作为交换,既可以换回大量物资,又能眼看大夏与南疆争夺此物,它好从中牟利。如此在七夕皇宫事故中被清除那些工部官员,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曾是申家附庸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触了萧陌的底线,而不得不成为被铲除的对象。
“小子,你在旁听了这么久,还有那两个,”陆明珠用下巴指指不远处的阿青和蝴蝶夫人,“你们知道了这么多,可有什么交代的?”
“晚辈了解自己的随从,他为人忠义,绝不会泄露半句。至于晚辈本人,从来都与阿若一条心,还请尊长放心。”
一条心啊……
云若听得脸热,又有些狐疑:他不是喜欢申显么,现下这类似表白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萧月,撞入眸中的却是对方含笑温熙的脸容,以及底下蕴藏着的不可置疑的坚定神情。
云若又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去。
蝴蝶夫人也赶紧表态,眼前这男装妇人根本不是她能惹的,所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
云若定了定神,晃着陆明珠手臂:“师父,你就别逼他们了。徒儿能活着全靠玉世子,若不是他,徒儿的性命早就不保了,您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下毒之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吧。”
陆明珠瞧着她绯红的脸蛋,有些担忧地拍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对萧月说道:“既然云魂月魄合在一处能够抵抗热毒,使其不再发作,玉世子何不好人做到底,将云魂也给了阿若?”
云若急急道:“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萧月他也中了热毒,比我还严重呐!”
“小孩子别多嘴,让他说!”陆明珠瞪了她一眼,叱道。
萧月含笑望了云若一眼,单手朝陆明珠一揖道:“尊长见谅,晚辈不能将云魂给阿若。”
“哦?舍不得那宝贝?”
“不管何等奇珍异宝,与我而言,不过瓦砾粪土。能让晚辈倾心的,从来是人而不是物。不瞒尊长,晚辈也曾想过将云魂送与阿若,不过思虑再三,还是作罢了。”
“为何?”
“因为见了阿若之后,晚辈发现自己还有心愿未达成,还想好好活着。”
“原来是惜命!”陆明珠冷笑。
“可以这么说。”萧月道。
“你、你……”陆明珠张口结舌,指着他半晌,末了,叹一声,“也罢,东西是你的,强求无益。你只需好好照看我家阿若,旁的心思暂且不要生出来。”
这回萧月倒是犹豫了。
陆明珠冷笑:“怎么,不肯答应,如此我即刻带了阿若回岛上去,我不相信有我在,她的热毒还能再次发作不成!”
“尊长切莫误会,晚辈答应就是。”萧月道。
陆明珠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前方活死人围着的地方传来极为响亮的喧哗声。一阵阴风从他们头上掠过,带起的火势将一排活死人撂倒。兽首怪物冲了出来,朝着陆明珠喊道:“阿珠姐姐,别来无恙啊,你还是喜欢扮成郎君模样呢!”又朝云若道,“咦,阿莲姐姐也在?”
陆明珠眯了眯眼:“你是柳家那小子吧,怎的弄成这副模样,若不是听到声音,我还认不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