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去瞧瞧。”云若道。
……
整个地宫内极为安静,守卫什么的也很少,即便有,也主要集中在外围。进入这里云若才发现,断肠门内并非人人都武功高强,许多门众不过仅有一点武功底子,他们所从事的也大多是仆役的活计,看似正常的面皮子底下或多或少都漏出几许残忍和狂热。
蝴蝶夫人已算是断肠门的高手,她的武艺并不出众,放在江湖上也只能算三流人物,不过她有一手绝活——镜花水月,那是常人万难勘破的迷香幻境。天鸣坊被断肠门围攻那晚,阿青就切切实实领教过一番,萧月为了救他不得不亲自出手。幻境难破,迷香更是厉害,以至于萧月在解救他的过程当中,触动了热毒。逼退断肠门后,只得回到玉亲王府,利用后院的那个蓄了寒玉的水池来压制热毒。
地宫外围还好,越往里走越闷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云若已感到极为不适,仿佛在靠近一座火山似的,整个人都被笼在一片无边热意当中,偏偏不时有阴风从地宫深处刮出来,吹在身上,未能带来一丝舒爽,反而活了似的直接钻入毛孔,如此寒热与共,两相交迫,让人感觉仿佛触动了潜藏心底的恐慌一般,看向周旁的景致,明明也是华丽精致,偏偏觉得扭曲诡异,鬼影幢幢。
蝴蝶夫人在行走过程当中,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守卫,这对跟踪在后的云若他们来说,提供了不少便利。
地宫占地极大,蝴蝶夫人走出了布置华丽的洞舍,又进入另一个洞舍,每一个洞舍比之前那个更深邃,空间更大,布置却逐次简略,到后来,几乎是四面大石或者砂砾的天然状态,空气也越来越炙热,同时阴风更重,刮在身上刀片似的疼。
就在云若觉得不堪忍受,全靠萧月扶着方能勉力前行的的时候,蝴蝶夫人忽然停了下来。
若不是抬头极目所望尚能隐约看到洞顶,云若几乎要怀疑自己并非身处山腹当中,而是已经走出山外了。
迎面而立的是面巨大的石壁,乍眼瞧去十分突兀。上头岩棱斑驳,底质微红,散发着腾腾热气。空气仿佛掺了碳丝似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火灼的味道。
云若随身佩戴了月魄,有它护持,尚能勉力维持热毒不发作,萧月所中热毒比她还深,也不知能否撑下去。她转头用眼神询问,却见他面色泛粉,双眸微红,额头早被汗水打湿,晶亮一片。
她触手一摸,却不甚烫手。
难道这样高热的环境对他没有影响?
萧月朝她微微一笑:“有阿若在旁,诸事皆安。”
云若一抖,笑道:“你无事就好,要不谁来帮我找眉姬呢。”
萧月听了,眉心微微一蹙,随即展开:“能得阿若所用,我亦欢喜。”
云若转回头不理这人。
蝴蝶夫人似乎也不堪忍受这灼人的热度,她面色通红,鬓发凌乱,一身衣裳紧紧贴身上,显见是被汗水湿了个透。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后退一步,远离这几要将人烤熟的热源。她在石壁前徘徊逡巡良久,然后从腰上解下一个囊袋,从里头掏出一把挣扎晃动的活物往石壁上一撒。
嗤~
青黑色的烟雾腾起,几只斑斓艳丽的大尾蝴蝶瞬间化为灰烬。蝴蝶夫人面色一变,又从腰上解下一副贴了石棉的羊皮手套带上。
想来她对这里早就勘察过了,所以像带上手套这样的细节都准备齐全了。
蝴蝶夫人尽管戴上了手套,依然不敢太过靠近石壁,只隔着尺余的距离细细查看,一寸一寸地检视。无奈石壁太过巨大,她忙活了半日,也不过只堪堪检查了一小块地方。
难道这石壁的材质极为特殊,否则缘何无端端散发出如此大的热量?或者这热源在石壁背后,石壁不过是阻挡热源的一道屏障,而蝴蝶夫人眼下正在寻找开启石壁的机关?
云若正想着,就见蝴蝶夫人忽然大口喘着气,慢慢跌坐在地上,就地盘膝调息。她的面色越来越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气也越来越喘。
“她撑不住了。”萧月用眼神告诉云若。
果然,蝴蝶夫人身子一侧,歪倒在地。
眼前青影一晃,萧月倏地出手将阿青拉住。
“作何?”萧月盯着行事莽撞的属下。
云若也诧异地望着阿青,这人一向神色冷酷,心智沉稳,眼下怎的突然变了脸色。瞧他这幅着急模样,让她还以为是谁给他改了脸面,换了心肠呢,都不像是平日里的他了。
“世子……”阿青满眼哀求。
萧月松了手,似笑非笑:“你想去救她?你确定她此刻愿意瞧见你?”
阿青望了望蝴蝶夫人那边,想是靠近石壁的缘故,那头地面隐隐泛红,人躺倒在上面会遭什么样的罪,可想而知。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她就没命了。”阿青低声道,声音焦灼无比,仿佛眼下躺在火烫的地面上的人是他。
“她是断肠门的人,对这里必定熟知,过来岂会没有准备,说不定人家只是在想办法而已……”云若在旁道。
“女君!女君好好地待在世子身旁,受尽呵护也就罢了,怎能站着说话不腰疼?”阿青打断她的话,低声道。
云若仿佛被雷劈了一下,转头去望萧月,却一头撞入他清浅如水的眸子。
每次都这样,开头只是想瞧他一眼罢了,瞧了又觉不够,不由自主还想瞧第二眼,第三眼……,结果就不免瞧出许多不明意味来,幽深而充满诱惑。云若无力地发现阿青竟然说得一点没错——她的确受到萧月诸多庇护,眼下正是。
原来自己总想否认的东西其实早已是事实。可是历经萧陌一事,她觉得自己无力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也不希望有人取代萧陌曾经在她心中的位置,至少目前如此。而且眼下自己的亲人遭受暗算,朋友生死未卜,家族面临威胁,诸事错综复杂,她虽想好好理顺自己的感情,清醒而坚定地去面对,却有些力不从心。
云若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心中镇定,还是觉得阿青这般过去不是办法,不过瞧见他的眸底红透,声线也粗了起来,立刻于心不忍,同时也往深处想了一层:
蝴蝶夫人遭罪竟然让他感到如此苦痛,莫非他……
“阿若说得没错,不可因为对方仅是个妇人,你就小瞧她。”萧月注视着云若,口中却对着阿青说道,“你若是想帮她,就要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何时才是她最需要帮助的。眼下可不是,你去,只会扰她做事。”
“可是世子……”
阿青还想再说,就被萧月用眼神示意住嘴。他只好再次担忧地望向蝴蝶夫人那边,竟发现那妇人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
蝴蝶夫人从胸袋中取出一粒物事,滴溜溜地躺在掌心。云若凝神远看,正是她之前从池子的莲蓬中抠出的三粒莲子中的其中一粒。
她似乎在犹豫,回身望了望来路。这一路行来也颇为不易,要避开那些看守不说,还要运功抵御这来自地底的热量。上回围攻天鸣坊,她被自己制造的镜花水月反噬,本就受伤未愈,好不容易坚持到这里,什么事都未办成,就这样折返,着实也太可惜了。
蝴蝶夫人想了又想,犹豫再三,终于将莲子送入口中,又摸了摸胸袋中的另外两颗,面上神色逐渐坚定下来。
阿青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拨弄着腰上的剑鞘,面上神色瞧不清。不过云若想,他应该已经恢复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了,这才正常嘛,方才他那样的表现,那般急切,那般焦虑,仿佛跳入了油锅里滚烹一样焦灼煎熬,还真是让人不适应呢!
蝴蝶夫人站了起来,此刻她面色凉白了下来,汗出如浆的情况得以已缓解,她继续靠在石壁上仔细检视。
“竟是火莲子,怪不得不惧热……”云若喃喃道。
“确是好物,吃上几颗,可保你我几年不受热毒所困,可惜终究无法彻底将毒拔除。”
云若点头:“没错,师父曾经为我调配缓解热毒的药物,也用到了这个。不过火莲子难得,师父也是寻遍了许多地方,方得几粒,全用在我身上了。”想来这些年她能平安无事,也是靠了这物事的功劳,若不是前段时间被暗算,受外因诱发了热毒,她也不会几次挨受那非人之苦。
忽然前方响起一阵怪异声,仿佛瘫在榻上许久的人突然恢复了力气,伸了个懒腰,浑身关节咔啦啦响。蝴蝶夫人怔在那处,继而面上涌现狂喜之色。
“她找到机关了?我们走近些看看。”云若道。
“再等等。”萧月制止道。
果然,怪声过后,动静俱无,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来模样。蝴蝶夫人也觉诧异,忍不住伸手去碰,堪堪要碰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登时后退一大步,还觉不放心,又往后奔出老远距离,几乎要退到云若这边来了。
好在她大概觉得已经进入比较安全的范围,不再后退,而是择了一处角落静等。
片刻之后,地面突然发出一阵轰鸣,眼前景物不住晃动,四旁洞壁上的砂石碎砾纷纷滚落,犹如地龙翻身一般。紧接着石壁再度发出咔咔声,只不过这次发出的声音极响,传出老远不是问题,引来断肠门其他门众更是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远远的,从进来的路那头,隔着几个洞室,传来隐隐喧嚣喊叫之声。
被发现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被发现才怪!
云若仿佛看到有乌压压的鬼怪往这边涌来,不由将脖子往里缩了缩。
蝴蝶夫人自然也知道时间紧迫,不顾周围尚有乱石飞下有可能伤到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到石壁前。
阿青一言不发,双眸紧紧盯着前方那个正向危险冒进的娇小身影。
此刻咔咔响声越来越大,一阵红光冒出,石壁裂开一个大口子。随之呼啦一声,从裂缝当中冲出一股阴风,将蝴蝶夫人迎面撅倒。她滚了几滚,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又飞快冲向石壁当中的裂缝,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啊~”阿青发了狂似地冲上去,被萧月死死拉住。
“作何?”这是他进来后第二次问。
“世子!”阿青痛苦道:“那里面凶险非常,她如此进去生死难料,属下不能看她独自涉险,求世子让属下跟进去……”
“我们原本就是要进去的,你不说也要去的呀。”云若道。
见他苦痛到极点的模样,云若一头黑线。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断肠门的人杀来,他们几个还傻傻等在这里与之血拼不成,自然是要跟着进去的。再说,眉姬还等着她来救,就这般死在这儿,眉姬救不出来,暗夜盟也没法肃清内奸,怎么向申家二郎君交代,怎么向师父交代。
还有,她可是惜命得很,眼前有路可走,不去才是傻子。
阿青闻言愣怔在那,神色僵硬,连一向清淡的萧月也丢给他一个白眼,扶着云若率先也朝那道通红的夹缝行去。
阿青面上神色尴尬无比,慌忙跟上。
等他们几个进去后,没过多久,大量悚人耳目的怪物,或人首蛛形,或青面獠牙,或皮肉尽退的半骷髅等等,乌压压全数涌到石壁前。
可惜石壁夹缝即将彻底阖拢,其中一个怪物不甘心,硬生生插入一条蛛腿,结果当即被夹断,吱哇乱叫满地打滚,流了一地脓血。
其它的怪物也不甘心,疯狂叫嚣着冲撞石壁,结果当场被烤焦。这石壁实在厉害,那些怪物虽然少了神志,多少还有些本能在,也知道害怕。一番折腾之后,地上留下好些怪物的尸首和残肢。剩下的,都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怪物们安静下来,纷纷往两旁避开。
轻甲武服的申初和南陵鸢一同走来,直至石壁之下。
如今的南陵鸢身份曝光,在申初面前根本无需再用青铜面具掩饰。他望着石壁,面上神色不清。申初瞧着他那张鬼面,笑道:“你我还是晚了一步,阁下自诩没想到在阁下的地盘里,竟然三番五次地出内奸,真是让本座大开眼界,也不知是不是阁下故意纵容,好断了本座一探究竟的心思?”
“将军何必出言讥讽。你我既然已经达成共识,在下自会对太皇太后和将军忠心耿耿。这次出了这种事,也是我御下不严,让人钻了空子。将军放心,这无痕龙壁是地心灵物,半月方开启一次,这人进去之后,必要在里头等上半月方能出来。你我只需派人在此看守,等下回石壁再次开启,那奸细出来,直接拿问便是。”
申初似笑非笑道:“也好,如此有劳门主。”说完转身便走。
离狷也跟在身后离去。
南陵鸢盯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眸中戾色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