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亲眼得见,云若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陵鸢竟然将老巢建在崖壁的一处凹陷上。
山高崖峭,洞府处在崖壁下方,底下云生雾缭,寻常人立在崖上往下不敢视,站到崖底往上又不得见,上下需援藤方可攀登,隐幽秘匿,不露行迹。这等出乎意料的选址地点,也的确符合暗夜盟记载中南陵鸢心性奇诡、喜好阴暗的人设。
他历经那样毁身灭性的重创之后,匿入江湖,一手建立断肠门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虽然曾经生活过的环境和出身阶层给他提供了极大参考,但是南陵鸢本身也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通过结交权贵,攀上夏国后宫,各种运作行动,逐渐渗透各国的权利层,与他们展开各种交易,隐秘而又实实在在地攫取无数物资财富,同时树立令人丧胆的威势。
而且南陵鸢不止满足眼前得到的一切,他还想染指夏国城池关隘,据地自立。按照暗夜盟从前探来的消息,临南六州便是令他长期以来垂涎三尺的觊觎之地。
只可惜太皇太后强硬,到底将这来历不明、行事鬼祟的人当成江湖宵小,只堪利用,不配谈条件,即便一时坐大,也可随时找个把柄钳制住。眼下申初掌握了他的背景来历,南陵鸢除了要躲避大夏朝廷的追捕以外,来自南那面的压力也被迫暴露人前。
对太皇太后来说,只需她这般轻轻动一下小指根儿,不服听用、尾大不调的局面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从这一点来讲,南陵鸢再是厉害,还是斗不过坐在德沛宫那位的。
所以此刻与萧月在一起,云若也不曾有提醒萧月小心断肠门之类的话,因为这完全多余。在她心中,既然南陵鸢玩不过太皇太后,又怎会真正对萧月造成威胁。萧月的能耐并不比太皇太后少啊!
人就是这般奇怪,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萧月多少真正实力,却轻易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然而这种信任并不是无源可溯。
二人都身中热毒,萧月还曾因此向她透露过他们曾经有过交集的事,虽然云若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回,但是他不愿多说,云若只好暂时作罢。不过她的脑海当中常常不自觉蹦出来的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段,加上自己对他那种莫名其妙却又极为熟识的感觉,让云若隐隐确信,他们的确是旧识,而且关系匪浅。
令她遗憾的是,那段封闭的记忆始终无法追溯,仿佛被一场大雪彻底埋没一般,仅凭着那一缕细若游丝的线索,任她在茫茫天地间辛苦寻找,也寻不着它的所在。
几番努力无果,纵然随性如她,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几丝沮丧。好在她有的是时间,只要认定是这人,多多相处,往昔那段消逝的记忆终有一日会烟云重来,如此也算有了个完满的过去,半生无憾。
萧月实在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处世看似淡泊,实则行事滴水不漏,让她几乎无从下手探查。好在自己也不算蠢笨,雪泥鸿爪,游鳞浮痕,揪住了便不放手。
那回她在天鸣坊得知萧月就是玉修公子的那一刻,她就立刻联想到了救了罗澈一命的银面少年。
他就是他吧!按照自己中热毒的时间来推算,彼时应当已与自己相识了。只不知自己那会儿面临何种情况,是萧月来了岛上,还是自己离开了鹿鸣岛,在外头因他中了毒,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失去那段记忆。
除此之外,萧月也是个别扭的人啊。救人一命,是件多好的事啊,让对方欠了人情,说不定哪日就有得到回报的可能。就像他救阿田,救自己,不也正大光明不作掩饰么,怎么到了罗澈那里,却非要戴个面具,弄得人家寻了好久方得一点线索,还真是遮遮掩掩不爽快呢!
云若一边暗自叹息萧月矫情,一边又禁不住怀疑他有什么计划。难不成他尚在三年前就知道罗澈会成为萧陌的人,所以先打下个埋伏,好日后从中得些便利?可那时萧陌尚未回京继位,罗澈更还不曾扬名天下,他总不会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吧?
充满猜疑和又审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后脑勺,萧月负了手,缓缓转身,硬生生逼住小娘子即将逃离的眼神,幽幽道:“阿若相信我么?”
云若一怔:“自然。”她若是不相信萧月,就不会请他跟自己来这里了。
萧月笑了一笑,朝她靠近两步。正疑惑他又想做什么,突然见他伸手,轻轻一拽,自己便一头撞在他的胸口,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被他那样紧紧挟在腋下,一阵失重,跟着他往崖底下而去。
身后的阿青视若无睹,也拣了根藤蔓一同下去。
落脚之处不过三尺宽,又有个极陡的坡度朝外倾斜,须得抓紧固定之物方能站稳。萧月和阿青自是不怕,云若没了内力,脚下沉重,随时担心会滚将下去,因而将萧月手臂扣得死紧。
她心中唯恐遭到对方耻笑,然而面上却硬是装得云淡风轻,仿佛出来赏景一般自在。可惜浓云将月光隐没,伸手不见五指,这地方又鬼气森森,哪有什么景致可言。
阿青目不斜视,好似没有瞧见自家主子嘴角强忍的笑意。
眼前是两扇嵌在石壁当中的对襟大门,由玄铁制成。那玄铁产自西梁,坚硬无比,且不惧水火,普通方法根本无法撼动。想是觉得保险,因而洞府门口未设任何看守。大门上头刻满线条诡异的凹槽,也不知里头嵌了什么,腥臭扑鼻。
申初和拓跋蔚两拨人早就先后进去了。云若立了半晌,也不敢伸手去推门,谁知道上面有没有毒,门后头也不知是何情况,也不见有动静传出。
回头看看萧月打量门上花纹,一副沉思的模样,云若问道:“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门道没有,机关倒是发现了一个。”萧月道。
“哪里?”
萧月转身指着对面的崖壁,只见那里黑魆魆一片,什么也无,别提什么机关了。
“诓我……”云若瞪了他一眼。
“时间还没到,过一会就好了,到时你就知道我有没有诓你。”萧月轻声道。
云若瞅了他一眼:“姑且信你。”
……
一片枯叶自头顶飘落。起风了,云气变得稀薄,月亮逐渐露了形。月光惨白如霜,好歹也算是照了个亮。这回,对面的崖壁总算隐约显露出峥嵘的面孔。
蓦地,一道光,从对面射过来,极细微,精准地打在玄铁门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斑。光斑沿着门上其中一条凹槽,极缓地移动着,最后落入一个圆圆的不起眼的凹坑当中。
铁门后似乎传出来动静。阿青用剑鞘顶了一下,门竟然悄无声息缓缓移开了。
一股阴风从里头钻出来,就算云若这般因热毒在身而不怕寒冷,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互递了个眼色,先后走进去。堪堪进入,听得“咔”一声轻响,玄铁门缓缓阖上。
眼前是一条细长的梯道,曲折朝下,仅能容二人并排行走。倘若来人身形高大,比如拓跋蔚那样,便不得并行,只能逐一通过。黑暗中没有物事照明,其实也是怕亮光引来断肠门注意,所以仅凭着自身目力和脚下的触感,一步一步向下方行去。
待到走完这条梯道,至少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花香阵阵,阴风习习。
“此处已到地面之下,有一脉地暖经过,所以能够催得花开,不过阴风太甚,花香再浓亦是徒劳。”萧月轻声道。
“为何会有阴风?”
“大抵是凶戾之气所致,看来此地是亡灵聚集之所。”
这话说得云若汗毛顿竖,赶紧跟紧了萧月,一步也不肯远离。然后三人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再往前就不知什么情况了,万一行差踏错,一不小心暴露行迹,别说找人,陷在这里头也说不准,先等等看有什么情况再说。
“你如何知道开门的关窍?”藏匿好之后,云若悄声问,方才玄铁门就那样轻易打开,她有些不敢置信。
“从前在一本前朝旧籍当中读到过,有些机括的开启和闭合是靠光线或者声音来操控的,当然其中关节极为复杂,当中似乎还涉及雷电火油之属,一时也说不清楚。”
“旧籍?前朝?不会与记载大理寺冰窖来历的那本,是同一册书吧。”那个冰窖的大门也是玄铁制成,不过是靠磁石吸力来操控开关的,萧月曾经向自己大略解说过。
“你到还记得。”萧月笑道。
这才过去多久?云若睨了他一眼:“待出去了借我瞧瞧。”
“书不在王府,你要瞧,需得随我去天云山。”
“……那算了。”这么远,云若有些扫兴。
“不过,我可说与你听。那册书我都背下来了。”萧月又道。
“说定了!”云若立刻道。
……
洞府内布置极为华丽,但是此地终年不见阳光,多少有些潮湿,又怕空气不流通,没有使用火把,而用夜明珠照明,一切景象看起来显得朦胧而惨白,比如从外头走入的蝴蝶夫人,艳丽妖娆的面上像是涂上了一层白霜,连嘴唇看起来也惨白无比,仿佛遭受了什么惊吓和打击。
此刻她前瞻后顾,行动间轻手轻脚,显然故意放低动静,生怕引得他人前来。
蝴蝶夫人轻步走至大殿中央的池子旁,池子里头雾气袅袅,几捧粉色大荷立在绿叶之间,纯净美丽。蝴蝶夫人犹豫一下,伸手去掐靠着栏杆的一颗莲蓬,尚未触到,突地停手,又犹豫几息,从上头连续抠了两颗莲子下来。正要放手,似乎想到什么,又抖索着抠了一颗。如此三颗莲子在手,这时隐有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她急急将莲子藏入胸袋,左右一顾,转身隐入一处墙幕之后。
申初与离狷大步走来。二人比拓跋蔚他们还要早一步进来,方才定然干什么去了。
离狷跟在申初后头,身体僵直,神色平板,全无以往奸猾神态,浑如木偶。这一点在枫树林的时候,萧月就告诉过云若了。
只见他二人也走至池边,申初伸手就将方才蝴蝶夫人碰过的那个莲蓬折了下来,看到上面少了几颗莲子,皱皱眉,也未说什么,领着离狷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们一走,蝴蝶夫人就从墙幕后头转出来,望着申初的背影,妖娆的面上满是复杂,有爱慕,有黯然,有怨恨,到了后来,她敛起所有表情,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慢慢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上去瞧瞧。”云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