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鸢盯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眸中戾色一闪而过。
这时,一旁怪物堆里慢慢挤出来一个黑影,勉强有个人形,却鳞爪兽面,口角流涎,形容可怖。
南陵鸢正恨申初不将他放在眼中,连一向媚上的离狷也背叛了断肠门,成了申初的狗腿,他恨不得将此二人生吞,眼角忽瞥见一只怪物靠过来,浑不听他先前哨令,顿时怒火有了发泄对象。一声冷笑,翻手一掌,内力朝对方狂涌而去。
怪物一声嚎叫,轻轻一纵,掌风堪堪贴着它身侧擦过,巨浪拍岸一般落到无痕龙壁上,激起隆隆回音,闷如巨雷,洞府也摇了数摇。尘霾散尽,再瞧那石壁,却无一丝损伤。
“无痕”之名,果然不错!
按说这兽首怪物命大,也算吃了个教训,应当俯首认怂才是,谁知它非但不避南陵鸢,反而再一次朝他靠近。
南陵鸢怒火狂炽,掌力再次聚集,誓要再起一次雷霆之击,将这胆大妄为的畜生毙于掌下,也省的其它畜生们有样学样,不听从自己号令。
他冷冷笑着,缓缓举起右掌。即将挥出那一刻,突然瞳孔一缩,一枝残了一半的花束被这兽首怪物托在掌心。
玫紫与幽蓝的颜色交混错落,那般鲜艳,那般魅惑,却又浑然天成,正如同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身份高贵,颜色浓丽,于万芳竟艳的花朝节当中屡屡拔得头筹,花圣之位凭意而取。
姹紫嫣红、锦绣成堆的大明城,谁人不识得高高在上的西林小王,偌大的南疆何人不知象征西林小王本命的金蓝鸢尾。
然而花儿易谢,好景易逝,有一日,王后使人传话,逼迫西林王妃交代她这一支子嗣诞出情况。王妃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推出。高踞枝头,享受千般奉承的花朵突遭寒雪侵袭,花残叶落,飘零委地,四周尽是泥淖污浊,连阿猫阿狗,蛇鼠虫蚁都来欺侮他,作践他……
南陵鸢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怪物和怪物掌心的鸢尾花束,脸上密密麻麻的刺青以肉眼可见的角度扭曲和变异。若不是他衣饰贵,体形匀称,几乎就要与一旁奇形怪状、丑陋不堪的怪物们归为一类了。
过了许久,慢慢地,南陵鸢扭曲的面孔,僵硬的肌肉逐渐恢复正常,眼神也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取过怪物掌心的金蓝鸢尾,放到鼻下轻嗅,然后对着兽首怪物微微一笑——当然以他的这幅尊容要判断他是否在笑,只能根据他两颊的刺青是否移动了位置。
“走。”他道。
兽首怪物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才走出两步,后头其它怪物又纷纷吱哇叫嚷起来,沸反盈天,不可开交,声浪高得好像要掀翻这洞府似的。
兽首怪物停住,转头两颗獠牙白森森冒将出来,一口咬断近旁处一头怪物的脖颈。利爪如刃一通乱撕,霎时将其打成碎片,污血横飞,腥臭扑鼻。兽首怪物示威似地朝它们大嚎,挥舞血淋淋的爪子。
怪物们畏首畏尾,且又安静下来。
南陵鸢目露满意之色,招呼它跟随自己离去。
……
密室内,南陵鸢坐在角落当中,慢慢抚过一丛鸢尾。大抵是地宫内终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这花长得并不好,枝条细软,叶儿萎靡,连花朵也仿佛得了病似的无精打采,只是轻轻一触碰,玫紫和幽蓝两色交错的花瓣便纷纷飘落,恍若憔悴欲死的美人。
南陵鸢一眼不错地盯着地上的这些“美人”,正欲伸手去拾。
一颗小小黑影凌空激射过来,啪地打在他的手背上,顿时,一股鲜血钻出来,滴落在花瓣间,乍然跳入的色彩,打破了原有的浑然一体,显得极为刺目。
南陵鸢却恍若未觉,俯着身子将花瓣逐一拾起放入袖袋。
衣衫褴褛,浑身冒着怄人臭味的中年郎君目露一丝懊恼,回过头继续大吃大喝。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竟连普通的吃食也不是,而是一碟碟药丸,一碗碗汤剂。
他面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两边面颊凹陷进去,乍看如同一个裹了层皮的骷髅头;身形也是极瘦,伏案进食的时候肩胛骨向上耸起,看起来像奇峰突起的山峦。他的脚底下躺着个黑乎乎的大物,仔细瞧去,可不正是那个兽面怪物。怪物侧身破开一个大口子,里头空空如也,分明是个皮壳子。
这人,竟是从怪物皮壳子里钻出来的!
“今日怎想起我来,我还以为你早将我这个表弟忘了呢。说吧,这回有什么事让我去做?”他大口饮着汤剂,还不忘说上一句话。因为喝得猛了,一口呛出来,弄得案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褐色药汁,接下来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青白枯瘦的面颊倒是泛出一丝血色来,瞧上去总算还有些活人的气息。
南陵鸢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慢慢递给他。
这人瞧着帕上线条硬朗的柳叶儿,笑道:“难为表哥还留着它。年少不懂事,做出这样欠妥的事情,被人觉察上报给了王后,累的表哥坏了前程……”
“不,此物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若不是你将它给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出自谁家,生身父母是谁。虽然最后迫于情势无法认祖归宗,但是既然知道了真相,与我也是足够了。”
南陵鸢挨着他坐下,低低地说着,神色当中不无眷恋和怀念:“那年我在西林王府第一次见你,看到你身着柳家人特有的青绿色大服,朝父王叩拜,我就觉察出不对劲。父王对你异常恭敬,尚未等你拜倒便急急相扶。我父王这人,古板刚正,最重礼节,他是宗室,而你身为外臣之子,区区大礼如何不能受。可他非但不受你的礼,连上座也不敢坐。当年虽有传言我是王上亲子,不过寄养在西林罢了,但也不见他对我多少关注,连和颜悦色也谈不上。”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并非蠢笨之人,纵使传言并非全然可信,也定有几分真实之处。我不是他亲生是真,至于是不是王子,尚不能断定。”
“直至见着你,见着你这张与记忆当中的王上极为酷似的容颜,还有父王面对你时唯恐一丝怠慢惹你不快的恭敬态度,我那时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眼前的你,柳鹤,才是该被王上安置在西林王府当中的南疆王子。”
“也难怪,西林王妃本就出自平洲柳家,她将王上托付的孩儿放到娘家去,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个孩子顶替他养在王府。好一个李代桃僵,纵使事泄,王后降罪,只要王妃将我推出去,守住最后关卡,王上的亲生骨血也能好好地活着。”
“你恨西林王妃?她是为了保我才牺牲了你的。”柳鹤,也就是南陵鹤问道。
“不,王妃有什么错,她也是被逼的。我恨的是王后!她面狠心毒,自从知道我的存在,千方百计想置我于死地。我脸上的这些……也是拜她所赐!这个毒妇,这个毒妇……啊……”南陵鸢忽地站起来,浑身颤抖,面孔肌肉不住跳动,全然没有方才的安静姿态,仿佛判若两人。他先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走动,又来到墙壁前,狠狠撞击自己的面部,发出骇人的砰砰声,在墙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子。
柳鹤刚想出言阻止,想了想,又摇摇头,接着往口中塞了一把药丸,嚼着,口齿不清道:“王后纵然善妒,也不曾真正要取你性命。让你受纹面之刑是夜巫族大巫的主意,借此平息民愤而已,跟王后没有关系,你不能将这一切都推她头上吧?”
“怎不是她?怎不是她?”南陵鸢一把回头,面上血糊一片,跟几缕头发黏在一起,都瞧不出是张人脸,他厌恶地抹了一把脸:“你是不知道,她是怎么逼我的?她让父王将我驱逐,让整个南疆都笑我痴心妄想。若不是她逼得太紧,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连柳家也不敢接纳我,我会去投靠暗夜盟,会被陆明珠那个贱人欺骗,将研制一半的解药当成能解百毒的灵丹?!”
“这又关陆姐姐什么事?是陆姐姐让你去偷‘烟雨之毒’的吗,是陆姐姐让你去毒杀夏皇的吗?你自己胆大包天,想着以此卖好夏国的后宫,让她们助你登位,没想到夏皇宁为玉碎,大军压境,南疆险些因此亡国。你做错了事,还要怪在旁人头上,表哥,这么些年了过去了,你还未悔过啊!”
“呵,也是我愚鲁了,你若是悔过,还能一直为夏国的申氏做事?表哥,那个位子,你还不曾死心吧?”
说完转过头,顾自嚼着药丸,一脸嘲弄。
南陵鸢扑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搭在对方的膝上,“小鹤,小鹤,你且听我说,我死心了,真的,我对那个位子早就没有指望了!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得点保障。我怕啊!我怕若是没有一点点自保的能力,一旦让人认出我来,就会像二十几年前那样,所有人都背弃我,所有人都嘲笑我,天大地大,我无处容身!小鹤,我怕啊,怕啊……”
泪水混合着血在南陵鸢的脸上流淌,他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惶恐又坚决地否认着,总归让人免不了动点恻隐之心。
柳鹤盯着他瞧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将手放在南陵鸢乱蓬蓬的发髻上。
“你、你还愿意……帮我?你……还愿意相信我?”南陵鸢急问。
“表哥,你若是只求一地容身,就此安静终老,别无他想,我自然愿意帮你到底。”
“好……好!我就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活,小鹤你要帮我!”南陵鸢喜极而泣,他抹了把眼泪,抬头殷切地望着柳鹤:“无痕龙壁,我是想让小鹤你进入无痕龙壁,帮我做件事。”
“无痕龙壁?不是说半月后才开启吗,它现在严丝合缝的,我纵有通天之能也进不去啊。”柳鹤诧异道,“你若是担心那几人进去坏事,则大可不必。里头漫天毒虫飞豸,轻入者触之毙命,更别说在里头待上十余日,说不定皮肉都被啃尽了。纵有侥幸躲过那些毒物的,无水无粮,又能坚持多久呢。要我说,何必还如此麻烦去找他们,就让他们死在里头便好。”
“不行!”南陵鸢一口回绝,“蝴蝶和两个男的死便死了,那个小娘子务必要保住,倘若免不了伤到她,好歹也要留住她的性命!”
“这是为何?”柳鹤愕然。
“不为何,她那里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想找她打听……小鹤……”
“好吧,去便去吧,只要你有办法让我进去。”柳鹤还是心软了。
“当然有办法!别人或许不成,你却可以!”南陵鸢声音当中投出喜悦,“还有一条密道道可饶过无痕龙壁到达那边,你有灵兽外甲护体,又常年吃着这些阴寒的药剂,要抵御地火侵体,轻而易举。”
柳鹤似笑非笑:“表哥还是那样精于算计,凡事都留好几条路子。也罢,走一趟便走一趟,只是……”
“只是,”柳鹤想了一下,还想说,南陵鸢已是立刻接起话头承诺:“小鹤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无有不可的。”
柳鹤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事后我想去见昔昔一面,这几年她也等我辛苦。”
南陵鸢丑陋如鬼的面皮几不可见地一抖,干声道:“好。”
门外传来仆从的声音:“主上,有个西梁人自称带来了主上想要的东西,求见主上一面。”
“西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