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好大的胆子,皇兄的赏赐你也敢不接?!”
宜容长公主径直踏入殿中,身后跟着的是谨小慎微一脸忐忑的宜蕙长公主
太皇太后将茶盏一顿,发出刺耳的声响。
听到声音,林奴儿情知不妙,给身旁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匆匆而去。林奴儿自己跑进来,跪在殿角请罪。
“娘娘息怒,是老奴犯浑,见娘娘守孤深宫,终日郁郁,唯今时格外开怀,于是想着天家血脉,自该济济一堂方为和美,因而两位长公主前来探望,老奴并未加以阻拦。娘娘若要降罪,只罚老奴一人便好,两位长公主实属无辜。”
太皇太后冷冷道:“坏了规矩便是错,你要罚,两位长公主也不得免。来人!”
呼啦啦涌进来好些个宫人,立在一旁等候命令。
宜容长公主和宜蕙长公主早慌得跪下,后者顿首在地,抖瑟不敢言语,而前者却忍不住为自己高声辩解:“宜容只是太过想念皇祖母,担心皇祖母饮食起居。素日不得门而入也就罢了,今日听闻陛下和云氏女也在,才急慌慌赶来看望皇祖母。皇祖母非但不能体察孙儿一片孺慕之心,还说要惩罚宜容,宜容不服!”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倒是生就了一张利嘴,也不知素日进学都学了些什么,那些女史知不知道她们教出了这样一个目无尊长,不知进退,只会砌词狡辩的学生?亏你还是受封的长公主,说出去简直丢了哀家的脸面!”
宜容呆了,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喃喃念着:“皇祖母……”
突然想到什么,她猛地朝云若投去一束恶狠狠的眸光,咬牙切齿尖声道:“云氏阿若,是你吧?因我在七夕宫筵上让你挪位失了颜面,你就怀恨在心,挟私报复。表面装作大度懂事的模样,背后却在太皇太后和皇兄面前诋毁于我,否则凤栖之所,你可以无命而入,我为何不可?”
太皇太后闻言大怒:“混账,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拖下去?还有你,”她指着林奴儿冷冷道,“既然你心疼她,连何为本分都不知道了,那便一道下去领罚吧!”
宫人们一拥而上,宜容公主死命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胡乱哭喊告饶:“皇祖母,宜容不敢了,宜容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皇祖母……”
宫人迅速将人拖下去,
太皇太后又对抖瑟不已,头也不敢抬起的宜蕙长公主说道:“宜蕙,哀家知你是被迫,这样吧,你回去抄一百遍心经,以作惩戒。三日之后拿来与哀家看。”
宜蕙长公主含泪谢恩下去,殿内恢复平静。
云若垂着头,一语不发。此时她才明白,一路过来,宫人们的恭敬,包括林奴儿对自己的礼遇,不过是太皇太后想让自己明白,这大夏后宫,依然是她的天下,皇帝想对一个臣女表达心意,太后所出的嫡公主想恃宠违制,是捧是罚,要谁生要谁死,全在她一念之间。这世上唯有她才真正掌握了无双的权势。她对宜蕙长公主网开一面,是因为她够谦卑,也够可怜,她让这个可怜小娘子三日后拿抄好的佛经来看,无非是警示宜容长公主莫要迁怒宜蕙,趁机使绊。
萧陌一直盯着云若,方才的闹腾仿佛与他无关。直到太皇太后唤他,他才徐徐转身,朝她笑道:“皇祖母,孙儿被人嫌弃了呢!”
“净胡说,谁敢嫌弃我们的陛下呀!”太皇太后责怪地说了他一句,呵呵笑着,面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怒色,朝云若伸过一手,将她拉至身旁坐下:“孩子,陛下向你示好,可见是真心中意你。这满朝文武家的小娘子,谁有这个福气,你这还是头一份呢。听哀家一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任性,嗯?”
“娘娘好意,臣女不胜感激,可是臣女鄙质陋颜,才疏学浅,何敢妄攀天家,令娘娘和陛下蒙羞。”
“不瞒你说,孩子,哀家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生就一脸福相,十分讨喜。之后果然如哀家所料,你福星高照,遇事皆能逢凶化吉。七夕遇刺能够全身而退,连上回大理寺冰窖失火那等凶险之事也未损分毫,哀家还听说你心细如发,思维缜密,替阿月洗脱了杀人的嫌疑,能耐远胜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吏。看看,你的好处,哀家都瞧在眼中,放在心上,你又何需谦逊至此?而且,”太皇太后瞧了萧陌一眼:“陛下选后,容色身家尚在其次,德行才智方为首要,而你无一不缺,岂非上上之选?”
这个容颜依然昳丽如二八佳人的老妇,眸光温熙可亲,言语更是柔软亲和。可是她每说出一个字,云若的心就冷一分。她用一种你我皆应懂,或者我知你却不知的戏谑口吻,将云若定位成每一次事件的主角。
云若微微抬头,就看见太皇太后和萧陌都看着自己。萧陌眼中早已星光尽灭,温文笑意只浮于脸表,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云若一时还看不出来;太皇太后倒是笑满眼底,姿态也比萧陌闲适得多。一个妇人,披荆斩棘走过三朝坎坷,依然屹立权势顶端,任何人任何事在她眼中,都不过盏底的一粒蜉蝣。
两强相迫,此时此刻,云若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己身后能倚仗的极为薄弱空虚。以眼下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云若觉得自己若不来点狠的,眼前这位权势无双的贵妇真要拿自己开刀了。而萧陌,为了他的初衷,说不定会选择袖手旁观。他已不是从前在鹿鸣岛与自己终日玩闹相守的师兄,更不是自己一开始认为的力薄信寡的新晋帝王。
“太后娘娘如此说,臣女万死也不敢领受两位好意。臣女自小生活在乡野,多触荒怆。臣女曾闻野人唱云:有雁南飞,失孤零落。哀迴云霄,婉转水泽。魂起上下,魄流西东。半生求索,终岁无着。臣女自问心性不定,难有后妃固守之德。一世一双人,臣女毕生所愿也!倘若矫其心志,臣女宁可半生求索,终岁无着!”云若说完,顿首在地。
太皇太后脸上笑容殆尽,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小娘子那一头如云墨发,因为俯首的缘故,脑后那一大捋统统从肩背滑落到地板上,堆成一个柔媚的弧度,仿佛天生的软弱无依,惹人怜爱。
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娘子,只要她抬起那张面孔,清泠泠的目光从那双昳丽无比的眼眸中射出来,任何人也无法再将她视作需人垂怜的弱质女流。她继承了她母亲所有的美貌与勇气,也具备了云家人缜密与狡黠的性格,甚至能屈能伸,更胜一筹。
而自己凭着头回与之见面时体察出来的一点隐约感觉,一早与皇帝打了个赌。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赢了!
她微笑着看向皇帝,对方却一脸平和,丝毫不见恼色,唯有眸光晦暗,隐有莫测。
阿陌这个孩子,跟他的父皇大不一样,论性情,他是极为坚韧刚毅的。这一点,与他的祖父太宗皇帝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他更善筹谋,更为隐忍,喜好从不表露于外,不过这一切在云家小娘子这里算是一个例外。
太皇太后觉得,今日皇帝的所作所为有些操之过急。云家丫头抗拒之心已生,要将其说服极其困难,更不会是一朝一夕之事。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次确定后位人选。
外头传来几声喧哗和哭叫,太皇太后蹙蹙眉,叫人出去看看。
不出片刻,宫人回来禀道:“太后娘娘前来为长公主求情。”
“告诉她,若还不走,便一同去暴室捱上一日。有女如此,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要负上一点责任!”太皇太后冷冷说道。
宫人出去回话。
外头哭喊声似乎停了一停,紧接着又响起来。宫人进来说道:“太后娘娘说她愿意去暴室替长公主受罚。”
“好好,既然她不顾脸面执意如此,哀家再是拦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就让她们一家子去暴室聚上几日!”
宫人出去宣口谕。
云若跟着萧陌一同从德沛宫出来,相行无话,走至御花园,却撞上等在那里的申氏太后。
太后面色苍白,眼下犹带泪痕,见到二人,赶紧上前来央求萧陌救她的女儿,神情动容言辞恳切之下,还不忘放几把眼刀子往云若这里。
云若自然屏息垂眸,默默听着萧陌温言细语、同情又无奈地拒绝给予帮助,理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谁也不能违背,包括君主。
申氏太后绝望之下,将怨恨统统集中到一旁的云若身上,若她没有记错,方才宜容跟她诉苦之时提到,正由于云氏女的陷害,她的娇娇孩儿才会沦落到如斯悲惨的境地。
“想必你就是云家那个乡下来的丫头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沉,陷害我儿受此嗟磨,眼下你该称心满意了吧?”她恶狠狠道。
“娘娘何出此言,长公主受难,阿若心痛还来不及,恨不得以身代之,怎会有如此不敬的念头。”
小娘子神情冷淡言不由衷的敷衍,听在申氏耳中,更像是讽刺。因为她先前在德沛宫外求情,曾说出愿意去暴室替女儿受罚之语,而太皇太后竟也派人放出话,让她去暴室陪女儿。她堂堂一国太后啊,又是对方的亲侄女,如此丧失脸面的事情,让她如何承受!
太后怒极,正要大声呵斥,萧陌淡淡开口:“母后稍安勿躁,先前之事实与云女君无关,是宜容僭越无礼在先,顶撞皇祖母在后,本就咎由自取,母后就不要迁怒旁人了!”
话已至此,再辩已是无益。申氏太后悲愤至极,她恨恨地看了云若一眼,不甘不愿地离去
她一走,萧陌转身望向云若,见她睫毛轻颤,朱唇微阖,蓦地胸中涌起无限柔意,抬起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云若大吃一惊,正要避退。
“别动!”萧陌沉声道。
云若便不动了,她抬头望望萧陌的脸,想了想,低声向他道谢。虽然她不怕这些人,但是被一国太后和长公主记恨上,多少会有些麻烦。现在太皇太后和皇帝明显不待见他们,他们找麻烦的能耐会降低不少,自己也容易应付得多。
萧陌笑笑:“你我还需要说这些么,阿若,无论什么,我都愿意替你去做。可是今日在皇祖母那里,你让我好生失望。”
云若心中一沉。
果然,萧陌从怀中又掏出南红贝:“收下。”
云若后退一步。
萧陌面上依然笑着,走上一步,一把抓住云若的手。
他力气甚大,云若挣扎起来,只听“叮”一声,南红贝掉在地上,偏偏脚下是个斜坡,滚将下去,一直滚到一双攒珠饰玉的木屐前。
“陛下安好!”罗绮捡起南红贝,望了二人一眼,低头伏跪在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