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安好!”罗绮捡起南红贝,望了二人一眼,低头伏跪在道旁。
“你怎会在此,来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身边人都去了何处?”萧陌负手冷冷道。
见他当着云若的面审犯人一样审问自己,罗绮一阵委屈,又觉难堪,眼眶不由泛红,低声哽咽道:“回陛下,臣妾刚刚过来。素日无事,想到前天夜里陛下提到丹枫红霜之景,便想过来看看,顺便摘取一两片红枫好做陛下寝服的绣图。刚至此处就见此物落于足下,而后就见到陛下和若妹妹行来。”
说完将南红贝高高托于头顶,姿态极是谦卑恭敬,也极为楚楚动人。
她说得也算合理,此处的确是通往那棵丹枫的必经之路。但不知怎的,萧陌听来心中极不舒服。他生于斯立于斯,对于妇人争宠的伎俩怎会全然不知。虽然还不能确定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就是知道,眼前这看似柔弱无辜的妇人,方才那不经意的话语当中,每一句都满是机锋。
她到底想干什么?
萧陌冷冷地盯了罗绮一眼,取过那物放入怀中。
罗绮松了口气,偷偷觑了云若一眼。虽然她早已避在一旁,将空间留给萧陌和自己,但是罗绮还是觉得羞辱,仿佛自己在向萧陌下跪的同时,也在朝云若下跪一般。
凭什么!如今自己已是正三品婕妤,虽不比前朝那般地位仅次于皇后,但好歹也位同二十等侯,于妇人来说,也算极致;更何况陛下后宫仅自己一人,召幸时有,生下皇长子不过时间问题。而云氏门第再高再显赫,终是一介臣子。自己已然率先登天,而她依旧在原地徘徊,无论陛下待她多少情深,终是枉然。
如此一想,底气回升,借着萧陌不再与她说话,径直站了起来,双目与云若平视,还朝她笑道:“若妹妹难得进宫一趟,若是有空,何不到姐姐那儿坐坐?嗯,我的寝宫在绮香殿,承蒙陛下恩宠,殿名还是照着我的名字起的呢。”
说完瞧了萧陌一眼,羞涩敛眸,极是动人。
萧陌蹙蹙眉,并未说话。
云若微微一笑:“姐姐福泽深厚,妹妹也替姐姐欢喜。不过禁宫内苑,并非阿若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因此姐姐盛邀,阿若只能勉为推却。”
“妹妹怎的如此见外?这皇宫虽然规矩多,但终究抵不过陛下一句话。只要陛下允了,谁还会多事?是吧,陛下?”罗绮朝着萧陌盈盈笑问。
萧陌瞧了云若一眼,见她并不言语,垂首敛目,看不清神色,心知她并不愿意。而自己内心其实也不希望她去那个地方,于是对罗绮说道:“你不是来摘枫叶的么,可有摘到了?”
罗绮轻声回道:“枫叶未曾全染,底下犹是半红半青,所以臣妾尚未摘取……”
萧陌皱眉,正要说话,罗绮立刻又道:“不过方才臣妾倒是瞧上了一片,可惜太高,臣妾够不着……”说完偷偷觑着萧陌的脸色。
“如此,朕陪你去摘吧。”早早打发了,也省的总往阿若与自己跟前凑。
罗绮似是不敢置信,掩唇道:“陛……陛下愿陪臣妾摘枫叶?”
“嗯。”萧陌应了一声,带头往前去。
罗绮立刻跟上,还不忘转头瞧云若,见她面色淡淡,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心中得意,娇声唤道:“若妹妹快些,那处极为偏僻,莫要跟丢了。”
萧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三人七拐八拐,一同来到枫树下。
时近黄昏,巨大的枫树远望如红云蔽日,近看擎叶如盖。因着时节的关系,叶子尚留青,只有中部及以上的叶子已经红透。
罗绮往偏上一处枝干指了指,云若仰头看去,只觉红彤彤一片,哪里分得清哪片是哪片。萧陌纵身一跃,摘取之后又轻松跳下。
罗绮小步上前,跪接,珍而重之地按在胸口。
打发完罗绮之后,萧陌向云若走来。走至面前,伸手,他的掌心赫然又躺了一片火红的枫叶,犹如赤红的心脏。
“你既不肯再取回那物,那么收下它吧,终是朕的一片心意。”萧陌望着她轻声说道。
他的目光诚挚温柔,神情里带着一丝欢喜和得意,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傍晚,他拉着自己来到沙滩上,从礁石下掏出一个把事先放置在那里的竹筒,递到她面前,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从里面倒出一条小小的弹涂,惊喜地尖叫着,蹦跳着。
“这是市集上的人告诉我的,以后咱们用这个方法抓弹涂,可以抓好多,油炸,红烧,还是熬汤,随你选!”
那样欢乐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还是她最倚赖的师兄,还是她自然而然认定的人,而后的事情,那些令她不堪忍受并且无从接受的一切又好像梦一场……
罢了,一片树叶而已。
云若默了良久,终是慢慢朝它伸出手去。
“妹妹,礼轻情意重,陛下巴巴地跑来给咱俩摘叶子,如此恩宠,妹妹若是不收,姐姐倒要替陛下觉得委屈了呢!”罗绮在旁笑盈盈道。
云若伸到半空的手突然顿住,随着罗绮的笑语,一种夹杂着背叛和嘲讽的恶心感觉从心底疯狂涌现,让她再也无法直视和接受来自萧陌手中的任何东西。
她努力地平复着纷繁杂乱的情绪,在萧陌瞬间变得晦暗不明的眸光当中,朝二人笑笑:“阿若不敢推拒陛下好意,既然陛下想送臣女枫叶,那臣女斗胆,自己来挑选一片吧。”
说完,云若越过二人,在枫树最枝干最下面的部位,随手摘了一片。
“哟,这叶子离红透还远着呢,再长些时日方可满色。没想到妹妹的眼光甚是有趣呢!”罗绮掩唇笑道。
“一叶两色,泾渭分明。犹如人之一生,无常随形。如其二心,不复合一。满色虽好,无奈世事多艰,强求而不可得,只得弃之另选,各生欢喜。阿若觉得如此也未尝不好。陛下以为臣女说得如何?”云若突然转头向萧陌问道。
“你……真的不悔?”他艰涩地问道。
“臣女亲自所选,自然不悔。”
……
……
不知不觉,天早已暗下来。
萧陌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如同雕塑一般,任凭夜风侵袭,任凭露水潮淅,目光一直停驻在眼前的枫树上。
距云若离开的时间多久,他就站了多久,望了多久,罗绮也陪了他多久,直到白允儿领着罗澈赶过来。
罗绮看到二人,略显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快步上前对罗澈道:“阿兄快来劝劝陛下。自打若妹妹离开出宫,陛下便不言不语地在此处站了许久。也不知若妹妹为何那样狠心,竟惹陛下如此神伤?”她担忧萧陌,言语当中也不乏对云若有抱怨之意。
罗澈却恍若未闻,只轻声对白允儿道:“麻烦公公将婕妤送回去。”
“阿兄为何赶我走,我不走,陛下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被罗澈的态度冷到,罗绮赌气说道,同时又看了好几眼萧陌的背影。但见他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不曾察觉有人到来,也不曾听到他们要赶自己走,罗绮心中极为委屈。
白允儿走过去对她说道:“娘娘,小罗大人与陛下有要事要谈,我等不适合在旁。而且时候已经不早了,您还没用晚膳,如此对身体不好,还是让奴婢送您回绮香殿吧。”
罗绮又望了萧陌一眼,见他始终对自己不闻不问,终是伤心,又触到罗澈凉如秋风的目光,最后还是跟着白允儿不情不愿地走了。
他们一走,罗澈走过去,对萧陌说道:“夜深露重,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还是早些回承元殿吧。”
萧陌瞧也不瞧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素日矜贵威严的背影此时看起来极为萧瑟,让人觉得他的心底就像是一片寒雨浸润的江面,无比孤寂,无比冷凉。
“陛下!”罗澈突然跪在萧陌面前,额头重重抵在坚硬的地面,“陛下,臣有话要说!”
萧陌依然不理会他,仿佛顾自这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拔不出来。
罗澈也不管,顾自说下去:“陛下登基至今,外患顿静,主在内忧。天丰虽置监马,于申氏而言,不过仅损十之一二,未动其根本;郑相倚老控议,御史台进言屡屡受阻,附之者擢进,背之者罹咎,百官有怒而无处可诉,朝事日怠;各府献缴私兵,世家看似配合,然其仆役数量和所圈之地的生民人口皆剧增,原因为何,陛下心知肚明。朝内纷纭如此,唯云氏脱身在外,十余年来,峙守关塞,蓄力屯边,幼子弱女无教而养,其心中顾虑,不过唯恐因兵势遭忌耳。倘若陛下强以云氏女君为后,强权遽然在握,申氏惊危而思动,世家聚谋而哗变,到那时,内忧转为国祸,陛下当如何处之?”
“臣听闻民间钝碌耕夫,户有三日余粮,也会寻思着惫懒寻欢。陛下生而为贵,宝马佳人,明珠铛玉,何物不有?然十余年涅而不缁,宝剑藏锋,磨砺至今,可是为何?”
“陛下欲秉太宗遗志,言犹在耳,然此刻却以私心障蔽太宗余德,可是想毁己灭身,弃天下于不顾?!”
说完,顿首不已,鲜血直流。
萧陌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仰首,望着无边夜色,轻声道:“明之认为,朕该如何做?”
罗澈犹豫一下,毅然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私情难顾,不若放下。”
“放下?朕如何放下?”萧陌似乎笑了一下,他缓缓转身,“明之,你可知此前太皇太后与朕已有约定,倘若云氏拒绝让阿若入宫,那么后位就需申家的女儿来坐。你也说朕十余年来涅而不缁,宝剑藏锋,朕努力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还会让申家人再添一份移鼎之力吗?”
罗澈不语。
“阿若为后,于公,可以重权强压申氏,于私,她乃我心之所往,朕余生之幸,皆系其一人。倘若失去她,纵天下在手,翻云覆雨,高山之巅亦同万丈深渊。”
“所以朕不能放下,也绝不放下。今日阿若拒绝了朕,可是朕还有其它办法。既然旧情打动不了她,那就用其它办法。不管如何,都要将她留在朕的身旁,就算她会恨朕,朕也认了。”
罗澈摇头道:“国运耽于私情,臣绝不敢苟同,臣为陛下计,为天下计,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萧陌转头微笑着瞧着罗澈,眸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明之,旁人都说你谦谦君子,为人最是温雅,凡事不与人起冲突。但是只有朕知道,你实则内里生就一副忠肝义胆,有言直谏,不避亲疏,是难得的忠臣、直臣、良臣。朕一直知道你的性子,也欣赏你的性子,你的话朕从来都详加考虑,绝少驳回。但是今日,朕不得不告诉你,国运私情并非相悖,鱼与熊掌朕都要!”
罗澈膝行几步上前:“陛下三思!臣与云氏女君素日有些往来,臣虽谈不上知其心中所想,但云女君向来心思玲珑,见解独到。她既不愿为后,必然有其考量。陛下倾心于她,又何苦逆其意,使其怨怼而不得欢颜?”
萧陌笑笑:“朕的一位师长曾经说过,时间是最好的金疮药,不管什么样的伤口,只要用上它就能痊愈。就算阿若开始抗拒,等她为朕生儿育女,为我萧氏开枝散叶,绵延宗嗣,她必然会心甘情愿地与朕相守终生,不离不弃!”
“陛下……”
“明之!”萧陌紧紧盯着罗澈,“就让朕一意孤行一回!”
许久,罗澈终于缓缓低下头,再次顿首在地:“微臣但凭陛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