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回廊,一个人从旁边花圃跳到面前,一把捉住云若的手:“可算回来了。我找了你整整一日,问嬷嬷,连她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处。阿姐出门也该打声招呼,平白让人担心。若是像之前那样遇到恶人,也没旁人护着,又该如何是好?”
云田嚷嚷着,抱怨着,神色激动。云若见他脸容憔悴,衣衫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梳好,显然一直担心她而无心打理自己,不由心生愧疚,扯了他一起往菡萏苑去。当然,路上跟他讲了大理寺受理玉亲王妃投告一事。
云田听后一脸惊讶和担忧,又随即询问起萧月情况。云若知道他一向敬服那人,于是将玉亲王府发生的事与他讲了。
“五件天青秘瓷俱在,那么说,玉世子洗脱嫌疑了?”
“目前来说是的。”云若点头。
“怎么,还有麻烦?快说,快说!”云田一愣,不由驻足,目光迫切地望着胞姐。
“做什么这么急!”云若嗔了他一句,扯着他继续前行,“没有找出凶手之前,任谁都有杀人的可能,谁能保证自己一定清白。总之这件案子大理寺一定会追查到底,你我且等着看吧。”白允儿都来了,他还不是领着萧陌的意思办事。
“罗家阿兄现在已经是大理寺卿了,他为人最为公正,比原先那个老糊涂蛋好了不止多少。有他在,凶手一定跑不了,玉世子一定没事!”云田呵呵笑道。
云若却停了下来,望着胞弟如释重负的脸容,沉声道:“阿田,有些事你需清楚。原来的大理寺卿并不是老糊涂,他只是明哲保身遇事不愿出头而已,罗家大郎君也不一定秉公持正,他更多的要听从陛下的意思。这种牵涉到宗室的案件,他们一般没有太大的自主权。若非形势强人,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冒着风险违逆圣意。”
“什么意思,”云田蓦地打断她的话,情绪激动地道,“没有杀人却要被诬告,这天下就没有公理了么?”
“自然是有的,不过要靠人去争取。我想罗大人也不想这样,但他是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君恩深似海,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阿姐你休要为他开脱。玉世子若是无事便罢了,倘若被诬陷定罪,我定要打上罗国公府,不,打上大理寺,看看他个罗大人如何污人清白,是非不分!”
“好了好了,休要莽撞,这脾气也不知向谁学的……”
两人说说闹闹,跨入菡萏院。
一个翠色身影立在廊下,瞧见他们,快步迎上来,及至走近了,又嗫嗫立在那处。
云若看向云田,云田也瞧见寂春,一时涨红了脸,慢慢低下头去,轻声对云若说道:“她来找我……我知不对,可是人都会犯错,夫子也说了,圣人亦有过。阿姐,咱们就原谅她一回,好不好?”
他一脸恳求,云若不忍拒绝,她也想瞧瞧寂春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点头:“好。”
云田大喜,又怕表现得太过明显,生生忍住,只稍稍大声对寂春说道:“你快去庖厨吩咐一声,晚膳我在阿姐这里用。”
寂春“哎”了一声,瞧瞧云若,转身下去准备了。
她一走,顾氏就来了,看到云若好端端的,方彻底放下心来,又说了一会儿外头传的谣言,大多是关于玉亲王府的,还有一部分是关于罗国公府的,说了一会子话,跑去庖厨那边盯着了,留了他们姐弟二人在房中。
“罗国公府出了何事?”云若问。
“阿姐不知道么,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说是罗国公突然多了一子一女,多年前走失的长子和最幼的庶女回来了。”云田道。
云若曾经让暗夜盟去查过小郑氏,对于罗国公罗良从前之事也查了个大概,知道他曾有过一个庶长子,年龄比罗澈大了四岁,不过多年前便已走失,至于庶女,却是不曾听闻。
“你确定是庶长子?”除了罗澈和罗绮,罗良竟还有其他子嗣,以前都未曾听说。
“没错,听说多年前他的生母出了意外,连同未出世的胞妹一道落崖身死。而他也被人掳去,一直寻不到下落,如今却突然有了消息,说那次事故当中胎儿被摔出母体之外,被人发现捡去后侥幸得活,那长子近日将其妹寻到。”云田凑近小声道,“据说这个庶长子在天鸣坊供职,如今是那里的首席琴师,早前连培王府那个骄横的申遂儿也心慕于他,不许旁人找他授艺。阿姐,你可曾听说过?”
首席琴师?
云若微微失神,没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天鸣坊遇到的琴师,那个叫裴琛的,竟然是罗家人!
彼时申遂儿因为误会自己与裴琛,因而两人还打了起来,而裴琛当时也明确拒绝申遂儿,使之负气而走。看那裴琛后来反应,也不似对申遂儿全然无情,也不知为何当面如此冷漠。
“此事受冲击最大的当属罗国公夫人了吧,她怎么说?”云若问。
“她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丢了大脸,还有人猜测当年那母子三人出事,都与她有关。既不能容人,却又装作大度的模样,暗中构陷,真真是恶毒!”
云若不语,沉默片刻,慢慢说道:“怎么不说是罗国公也有错?他既心有牵挂,为何还要另娶,娶妻之后,又不能对妻子一心一意。这世上妇人贤惠者多,不过是操持内外,不让丈夫忧心而已,但真正能容他妇于眼下的又有几个。郑氏之恶,在于她害人性命,连稚儿孕妇也不放过,其心之毒,宛若修罗,但若论此事主错处,尚在罗国公身上。”
云田望着云若,愣怔良久,轻轻说道:“阿姐说得没错,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之人本就不可靠,遑论还引狼入室,戕害子嗣,罗国公选妇的眼光实在差劲!”
他说完这番话,心中又默默道了一句:阿姐他日若为人妻,必是妒妇一枚。
云若却在心中想道,阿田终究是个儿郎,难以体会女子之心,若是他知道父亲也在这上头犯下大错,导致母亲早早身死,不知还会不会如此轻飘飘地用一句“选妇眼光差劲”来涵盖这件事的本质。
说话间,顾氏和寂春指使着小婢们端上饭菜,云若刚刚拿起一碗羹汤,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任忠站在院里禀告说宫里来人了。
顾氏吃了一惊,云若也觉诧异,走出去,见是一个打着拂尘的白面小宦官,瞧着面生,不像是白允儿手底下的人。
果然,见了云若,小宦官开口宣了太皇太后口谕。云若领旨后便梳洗更衣准备进宫。
顾氏和云田都有些忧心,毕竟太皇太后出自云氏的对头家族。只只有寂春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为云若绾发。
自身份被云若姐弟看破之后,她带着目的回到云府,到底自觉身份尴尬,从来多做事少说话,以求云若对她放下戒心。
待整完妆容以后,又拿来一只八宝璎珞项圈,问云若要不要将颈间饰物换了。云若摇摇头,她又取来一个嵌宝九丝手钏,云若戴上,正好遮住腕上的伤疤。
宫车辘辘,经过一处甬道之时,正好与一队宫娥交错而过,其中一个愣怔一下,脚步不由停顿,后头几个不提防撞上来,惹来一通埋怨。
领头的女官不满回头,叱道:“做什么如此没规矩,都站稳了,洒了婕妤娘娘的东西有你们好瞧的!”
先头那个宫娥讨好地凑近女官,笑道:“方才奴婢只瞧了个影儿,好似坐在车里的不是宫中的贵人,不知是哪家女眷有如此大的脸面,姑姑见多识广,可知缘由?”
女官睥睨着她的头顶,哼了一声,冷冷道:“柳絮,做好你的分内事儿,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若是让婕妤娘娘知道你不安分,仔细打发到暴室去吃苦头。”
叫柳絮的宫娥面色一僵,默默从头顶拔下一根簪子,塞入女官手中:“娘娘大量,岂会与我这等微末之人计较,姑姑夙夜操劳服侍娘娘,更要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女官掂掂手中之物的分量,面色转霁:“还算有眼色。先前有德沛宫的黄门出宫到镇国大将军府传谕,林公公也吩咐下面人不得冲撞。那个车里坐着的大抵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女君,奉召前往德沛宫见太皇太后娘娘的。对了,你打听这做什么?”
说完目光狐疑地在对方身上逡巡。
柳絮宫娥立刻谄笑道:“奴婢不是觉得好奇吗?都说太皇太后喜静,连两位长公主也不得见上一面,怎会突然召见一个臣女?”
女官不耐烦,叱道:“贵人的心思,我等怎会知道?你如今在娘娘跟前做事,先把自个儿的主子伺候好再说,至于太皇太后娘娘,也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妄议的吗,若是传将出去,岂不连累我等?成日里想东想西,游手好闲,简直枉费了娘娘替你改名的一番苦心!”
柳絮,也就是任微,含辱受屈地朝女官屈膝一福,低头站好队,一行人又有条不紊地朝罗婕妤的绮香殿行去。
走出两步,任微还是忍不住朝已然远去的宫车望了一眼,又默默回头,边走边冷笑:罗绮自打进宫以来,至今未能得太皇太后召见,没想到云若一个臣女却得此荣幸,恐怕此时这位罗娘娘正在寝宫内为难小宫婢发泄吧。如此也好,二人都与她有仇,要是能斗起来,说不定自己还能捡个渔翁之利呢!
这头云若下了车,又跟着宫人走了一段路,总算到了德沛宫。
一个形容干瘦的老太监迎上来,领路的小黄门都喊他“林公公”,云若便知道他就是大内总管太监林奴儿。
林奴儿对她倒是客气,自见到她起,满脸的褶子一直不曾舒张过。云若跟着他进去,也不待通报,径直被领到太皇太后跟前,想是之前吩咐过的。
殿内并非只有太皇太后一人,云若叩首请安的时候,座前还有皇帝萧陌。
“好孩子,快到哀家这里来。”太皇太后朝云若唤道。
云若起身,慢慢走至太皇天后身旁,跪坐下去。
“陛下瞧瞧,将门出来的女儿,可不比那些弱质娇柳,便是君威在侧,那也是不惧场的。”太皇太后对萧陌说笑道。
萧陌自打云若进来,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她,此刻云若就坐在太皇太后身旁,与他只隔了丈余的距离,眉目低垂,面容肃敛,见了他再无从前的欢喜,仿佛正在览书阅籍一般沉静。
自她回京到现在,不过短短时日,与自己竟生分若此,萧陌虽有预感却不曾提防,一时间胸口窒痛沉闷,眸中暗影汇聚。
“皇祖母说得极是,云大将军国之砥柱,他所出的一双儿女皆有大将军之风范,满朝上下莫不钦羡,连朕也甚感欣慰。”萧陌颔首说道。
得他如此夸奖,云若不禁抬头看了萧陌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的幽凉,还有丝丝复杂的情绪萦绕其中,萧陌的心陡然提起,一种旧日甜蜜时光将要重返的兴奋攫住了他的心。
她果真没那么绝情!
萧陌想道,眸中暗影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星子璀璨,日月生辉。
这种眼神云若太过熟悉,可是自从他回京以后,云若再未看到了。她心中隐感不妙,总觉得有一些对她来说不可掌控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果然,几番往来说笑之后,萧陌对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朕前日翻出个旧物件,瞧着十分讨喜,还请皇祖母一观。”
说完,怀中掏出一物。
太皇太后一瞧,笑道:“这不是陛下小时候佩戴的南红坠儿么,这东西红艳艳的,太过女气,我从前也说过你父皇,让他换一个给你,他却不听。怎么如今陛下又翻出来了?”
“皇祖母也觉得此物不适合朕?正好朕也如此觉得,索性留在朕这里无用,倒不如拿来赠与云女君,皇祖母觉得如何?”
“陛下好主意,这件小物倒是适合小娘子。既然陛下舍得,我老太婆怎会有意见?”
萧陌微微一笑,起身走至云若面前,云若也沉默地站起来。
“云女君,此乃朕心爱之物,望女君珍之爱之,莫要丢了。”萧陌对着云若缓缓说道,双眸含笑,内蕴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云若也望着他,在萧陌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缓缓摇了摇头。
“女君何意?”萧陌问道,声音很轻,却含一丝颤抖。
“陛下好意,臣女实是感激。可是臣女于德多咎,于国无功,怎敢接受陛下恩赐,还请陛下恕罪。”
萧陌神色未变,眸光却转瞬冰凉。太皇太后在一旁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呡着茶水。
“哼,好大的胆子,皇兄的赏赐你也敢不接?!”
尖利的女声传来,不待通传,宜容长公主径直踏入殿中,身后跟着的是谨小慎微一脸忐忑的宜蕙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