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的院落在王府后园最深处,说是深,还不如说是偏僻,若没有王府仆从带路,寻常人怕是很难在偌大的府邸内找到那么处不打眼的所在。
罗澈在树林外止步,此处正是发现邱百冬尸首的地方。秋木凄迷,乱草芜杂,显是许久无人打理。
王府贵重之地,仆役却如此怠慢,罗澈心下生疑。然而一想到玉亲王妃与萧月这母子二人的关系,不由微微叹息,疑虑也随之消去不少。
萧月虽是世子,但加冠之前也仅是世子,玉亲王府的庶务如今可还拿捏在女主子手中的。富贵人家的下人最是会看菜下碟,一个不讨主母喜欢,甚至还遭其厌恶的世子有没有前途还不好说,还遑论这位世子隐疾在身,年寿难永,说不定继王位的旨意还未下来,人就已经归天了。
罗澈转了一圈,除了被尸首压过,导致有一片枯草伏偃在地,周边竟未有一丝不妥的痕迹。他抬眼打量着这片树林子,这里丛木密匝,枝干交错,纵是秋叶萎尽,也无法一眼望见那隐在深处的居所。
那样深幽隐秘的所在,按理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啊,若不是在尸首上发现了天青秘瓷……
罗澈暗暗叹了口气,与一直跟在身旁默不作声的白允儿交换了个眼神,心中又不免想到上午云若与萧月一同出现的情景,想着她不紧不慢地跟在萧月身后,他二人从无言语或者目光交流,却配合默契一脸从容地接待自己,彼此熟稔得仿佛早已相处了许多年。
罗澈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阿若她或许真的是整夜宿在了萧月处。之前自己在堂上询问萧月谁半夜去玉亲王府找过他,申显主动过来承认,当时自己虽有怀疑,但还是顺着心意接受了这个答案,如今看来这人倒真有可能是阿若。
自己原本以为的无中生有,最后突然发现极有可能是事实,而且,甚至于二人之间说不定已经产生了更为亲密又不可为外人知晓的关系——这是谁都无法保证的事情。
心底早就生出的一丝隐忧被彻底放大,再难忽视。他忽觉头痛欲裂,再难忍受。
白允儿正眯着一双眼打量这林子,突然觉得身旁的人有点不对劲。本能地,他伸手去扶,还未碰到,罗澈已是踉跄几步,一脸痛苦地将额头触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小罗大人,您可有事?”林奴儿赶紧上前询问。
指腹在唇边揩过,努力将满口腥咸咽下腹,罗澈喘息片刻,缓缓转过身来。俊秀的郎君除了面色有些微惨白,一如素日温雅沉着,风致翩然。但是若是仔细瞧,就会发现他的唇角残留着一抹淡红,仿佛刚吮了桃花汁水似的。
白允儿笑笑:“小罗大人,可要注意休息啊。虽说公务繁重,案牍操劳,但是您可不能不顾着身子,陛下还指着您这样的能臣为他分忧呢。”
“谢公公关怀,明之不敢有负陛下重托。”罗澈俯首一礼。
他不称微臣,是因为对着白允儿,他自称字,旨在表明超乎君臣关系的忠心。
白允儿又笑笑,对此极为满意。
天青秘瓷作为唯一的线索,在玉亲王府的范围内算是断了,这片树林也明显不是案发现场,案件进展一时陷入胶着。但是几乎在场所有人并不认为查案会到此结束。既然天青秘瓷出自宫禁,除了玉亲王府,定然还有其他府邸拥有此物,尚宫局的记录一查便知。
此间最不甘心的当属玉亲王妃,见事无结果,便挟怒回了自己院落,连声招呼也未打。她在宗室当中辈分高,地位尊崇,旁人自然不敢多言,也便随她去。
罗澈吩咐衙役先回大理寺,将邱百冬的尸体暂时封入冰窖,一干物证包括衣物,尸体上发现的瓷片等都被整理起来,打算暂时存库。
云若秀眉微蹙,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来。直到一列侍婢捧着食盒之类从此经过,方有一点灵光闪现脑海。
“怎么都是竹签,嗯,这里还有把匕首?”云若指着其中一个托盘问道。
领头的侍婢看上去颇为傲然,云若问她,只微微抬着眼皮,冷声回答:“回女君话,这是王妃娘娘进膳之物。”
云若奇怪,随即恍然,玉亲王妃出自草原部族,饮食习惯与夏国多有不同,不用筷子等物也属正常。
只是,“娘娘用这竹签作何用途?”
“阿若有所不知,将野物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用这竹签串了,在火中烤到七八分熟,抹上蜂蜜盐巴等物,最是入口。”申显摇着扇笑道,“眼下正是食鹿肉的好季节,娘娘雅兴盎然,让本郎君十分羡慕呢,哈哈~”
他说完还特意朝关雎园方向走上几步,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云若开始听他说这竹签的用途,还神色肃然,听得十分认真。到后来,看到申显一副被美食香味所诱的馋嘴模样,不由一笑,心想申郎君这人也蛮有趣,找个合适的时候请他吃一顿,一起尝尝鹿肉的滋味。对了,还要叫上阿田才好。萧月嘛,还是算了,谁让他不喜欢看到她与申显接近呢。若是他也来,几人都要巴巴地瞧他的脸色,如何还吃得下去。
那侍婢却不愿意再与她多言,微微躬身道:“女君若没有要问的,奴婢就先告退了,娘娘还等着用膳呢。”
云若挥挥手让她们走,自己在树底下来回踱步,过了片刻,眸光蓦地一亮,自言自语:“如此倒有可能!”
申显立刻凑过去问:“怎的?”
云若道:“你说,这邱百冬的伤口里怎会出现瓷片呢?”
罗澈笑了:“瓷片锋利,他若生前与人搏斗,或者濒死挣扎,很有可能会被摔碎的瓷器伤到,这不稀奇。”
“可若是他挣扎之时被碎在地面的瓷片所伤,瓷片应该嵌在伤口表面,邱百冬生得那般肥硕,皮肉当中有此物倒是可能,何以会卡进骨缝当中,还卡得那么深呢?”云若若有所思,她清楚记得,当时赵仵作可是费了稍许力气才把瓷片从骨缝当中取出来。
“阿若想到什么?”
“我在想之前仵作对邱百冬死因的推断,验尸格上写得很清楚,他乃全身被利刃所伤多处,未能及时救治,导致血尽而亡。而天青秘瓷作为器物,并不能造成那种伤口,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与邱百冬起了争执,二人发生撕扯,导致摆在一旁的天青秘瓷摔碎。凶手气愤之下将其中一块碎片打入邱百冬的体内,让他一瞬间失去逃跑能力,然后才用其它武器慢慢地将他杀死。”
“女君的意思是,天青秘瓷被凶手拿来当成暗器使了?”白允儿惊讶问道。
“有何不可?”云若肃色道:“那瓷片发现的地方正是死者后腰左上方,可见是背后偷袭。人骨虽然坚硬,但是如果凶手练过武功的话,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
“受创之处并非致命伤,就算死者逃脱困难,他当时难道不会喊叫或者呼痛?夜深人静,他只要稍微大声就能引人过来吧?”
“这就要看他死在什么地方了。”
“女君莫不是想说他不是死在玉亲王府?难不成凶手杀了人之后还特特将尸首送回来,好让玉亲王府的人发现他们的庶务总管被杀了?”
“有什么不可以?”云若淡淡一笑,“虽然我不知道案发现场到底在何处,但是眼下天都城不都知道玉亲王世子萧月弑杀其母近侍,凶戾残暴,结果被生母告上大理寺了么?!这也许就是凶手不惜多费周折想要达到的效果。”
申显暗暗朝她比了个拇指,然后对着罗澈笑道:“妇人心细,倒是给我等提了个醒。对于凶手栽赃嫁祸,处心积虑想诬陷玉世子一事,大人有什么看法?”
罗澈闻言也面色凝重,道:“此事蹊跷,幸亏女君想得深刻,才不致漏了这等重要线索。还请各位放心,凶犯狡诈,企图陷害亲王世子,以辱宗室,大理寺定会全力追查,绝不轻放。”
又与萧月等闲话几句,嘱咐了留下的一干人等,便告辞而去。
云若蹙蹙眉,瞧着他匆忙的背影,总觉得今日之事结束得过于轻巧,就如上回大理寺冰窖失火一案,再前一点七夕遇刺一案,每一次次祸事要么有她参与,要么多少有点牵扯,而每一次大理寺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仿佛往海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浪头冲天而起,水声贯耳,珠屑玉碎到处都是,可是很快,这一切又归于平静,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奇怪么?
当然奇怪,以至于回云府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一直都想着这个问题。沉默的时间长了,令坐在身旁的人有些不悦。
“吃些糕点垫垫腹吧。”
云若瞧一眼推到面前的金丝蜜果花糕和浇汁蜜果,才恍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时近黄昏,斜阳晚照,除了上午几个毕罗,她还未吃过其它东西。
三口两口吃下肚,又灌下一壶茶水,云若稍稍舒了口气,对着萧月笑眯眯道:“你倒是会享受,还在马车里备了吃食。”
萧月翻过一页帛书:“我这副病弱身子,骑不了马,只能困于这四方车壁,所以难免多些思虑。思虑越多,腹中饥饿得越快。往日多行远路,一来二去便有了些许经验。”
“你是说我想得多?”云若有些听懂他的意思,晃晃脑袋,“我只是心中疑惑,宫里但凡有赏赐,十次也有七八次会轮到云家,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甚至婢仆舞伎也是不缺的。只有这天青秘瓷,却从未在我云家的赏赐单上出现过。”
“那物一向只赐与宗室,且各家一旦得了,都会珍而重之,绝不会随意放置。”萧月淡道。若是普通物件,玉亲王的书房外就不用专门设置阵法以抵贼盗了。
“既如此,邱百冬缘何会与它扯上关系?虽然能够确定他不是死在你府中,可那又是死在何处呢,这才是问题关键吧。”
萧月瞧了她一眼:“我且问你,天青秘瓷哪出数量最多。”
“自然是宫里,那物件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云若答道,蓦地想到什么,睁大眼眸,“你、你是说,邱百冬是在宫……”她又想了想:“不对,昨日我可是瞧得真真的,那阉人确实被你的手下带走的啊。”
“可是当时他还活着,不是么?”
云若点点头,凑近问他:“是你让人把他带到宫里,然后——咔?”云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月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你觉着,皇宫是个什么地儿,可以任你来去自如,还可任意杀人?”
小瞧人了不是?云若腹诽,申家二郎就带着她在宫中来去自如过一回,而她若是内力还在,进出皇宫不被人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就算在宫中杀人,以太皇太后手下众多耳目,难道会觉察不到一丝异样?还有,邱百冬是玉亲王府的寺人,大半夜跑宫里去做什么?那个时段,宫门早就下钥了,他又如何进去的?被杀之后,凶手又如何将他的尸身运送出宫,丢弃到萧月院落外的树林口?
这进进出出,玉亲王府的门房也是全无记录,到底凶手这么做除了陷害萧月还有什么其它目的?玉亲王妃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否真如她所说,是因为身边人被杀,萧月有很有嫌疑,所以才出面投告?
“那到底是何情况,你对这件案子怎么想,快说说。”
问题越来越多,眼前迷雾重重,云若显得有些焦躁。
萧月却不理她。
正好马车停了下来,云若朝外头一望,原来到将军府门口了。
“你自己进去吧,若有事,可遣人到来万方茶楼找那里的刘姓掌柜,他是我的人。”萧月道。
除了天鸣坊,现在又加了个茶楼。这两处是她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吧,果然,离顶端权势越近的人,秘密就越多。你所知道的基本就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纵然动用各种关系和手段,也未必能够找齐全。
云若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既然已经插进一脚,没理由就此退出,所以当她跳下马车,正待走,又突然回头对萧月道:“此事不会善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过你得事先想好我们要如何应对,如此事到临头,才不会手忙脚乱。”
她说话口气极为严肃,但是似乎满意于那个“我们”,萧月反而轻轻一笑:“一切有我,你只需多吃多睡,养足精神便好。”
似乎挺有把握的样子!
“多吃多睡啊,世子放心,阿若必不负所托。”云若假模假样地朝他行了个郎君的礼,而后旋身进了云府大门。
萧月含笑望着她消失在门后,暮阳斜照朱红大门上金漆兽面铺首,张牙舞爪,凛然不可犯。
过了片刻,阿青提醒他道:“世子,女君走了。”
“嗯。”萧月放下帘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