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玉亲王府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但王府世子肯退一步,除了他本人的院落之外,允许他们搜查包括先玉亲王的书房在内的其它地方,比起把希望寄托在那道未必请得来的圣旨上,不管是罗澈,还是白允儿,还是在场其他人,都对这结果还算满意。
唯一感到不痛快的是玉亲王妃,她本想借罗澈之手将萧月的院落翻个底朝天,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凭仗敢如此忤逆她,无视她,可是事到如今,她说了根本不算。只好怀着一腔郁怒,跟着回了府。
按萧月的说法,五件天青秘瓷一直被放置在先玉亲王的书房,所以最先开始搜查的地方自然是那里。
正如先前萧月所言,那一带早已封禁,平日从来无人踏足。远远望去,林木深杳,雾霭迷蒙,如同笼罩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说而令人轻易不敢靠近的神秘古堡。
在离书房尚有百十丈开外的地界,诸人像是入了迷障一般,明明是通往书房的小径,走着走着,又绕了出来。书房的檐角就在远处浓翠浅黄处若隐若现,却总也靠不近。
这等怪异之事以前未曾遇到过,几个年轻的衙役和书吏不免心头惊诧,甚至暗暗将它与神怪之事联系起来。
一干人驻足在土坡旁商量,罗澈瞧着面色淡如薄云的萧月,拱手问道:“世子,这如何是好?”
萧月负手道:“既来了,总要进去确认一番。书房四周设有四象阵法,乃是家父生前所为。此事在我府上人尽皆知,是故家父去后,这处常年无人踏足。家父如此做,初衷也不过是为了免受闲人打扰,图个清净。但是这种阵法有个特点……”
“什么特点?”
“一旦动之,阵眼转易,阵法也会随之变化。”
“世子的意思是?”罗澈紧盯着萧月双眸,“有人破了阵法,进去书房过?”
“那倒未必,看情形,阵法虽动过,但不曾破。来人应该是想进去,至于是否成功,你我去看了便可知道。”萧月道。
罗澈却未动,沉吟片刻道:“澈虽不才,也听闻王爷生前深受先帝器重,朝中军政隶农也多赖王爷襄佐。不过王爷过世多年,一些牵涉朝中的机密要案也悉数交还御前,书房之内当无紧要之物才是。世子以为,来人想进去作何?”他一手扣着腰间革带,眸光却片刻未曾离开萧月。
“正如大人所说,家父过世后,凡牵涉朝中的机密要案早已悉数交还御前,能让人打主意的,不过是财帛或珍奇之物。本世子只知父亲生前的书房内置有五件天青秘瓷,有宵小打它们的主意,也未可知。”
玉亲王妃唯恐被他脱身,在旁冷笑:“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话都由得你说。怕不是拿不出那五件天青秘瓷,所以借着这乱七八糟的阵法什么的,在这胡诌吧?”
“你有办法进去?”一个声音插进来,问的却是萧月。
听到云若询问,萧月低头望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云若略有些失望,不过这种失望并未持续多久。她可还记得在那离落山庄门口,萧月凭借阵法碾杀了一帮人。若说他一点不懂,决不可能。眼下他否认,不过为了藏拙,毕竟罗澈的立场很明显,玉亲王妃也在旁虎视眈眈,白允儿更是不露声色,绵里藏针。她略略垂下眼睑,装作失落的模样。
罗澈忽地说道:“下官倒是可以一试。”
众人不禁皆看向他,有怀疑,有钦佩,有探究,目光各异。
申显似笑非笑地望向萧月,用扇子拨弄着旁边突出来的一根树枝,口中淡淡抱怨:“这地儿久无人打理,花花草草都爱冒头,差点划破了本郎君这一身好衣裳。”
罗澈踏上一片草地,众人跟上去,随着他左转右转,时而花木,时而竹篱,石上林下好一番腾转,甚至还折开几丛茂兰,最后入了一小块空地。
旁人旁人皆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见罗澈俯身拾起插在地上的一根枯枝,也不知怎的,眼前景物忽地一变,仿佛天色也亮了几分式的。待一抬首,书房赫然就在离他们十丈之外的地方。
大概前头被阵法迷过,如今一干人还有些不敢迈步,生怕这十丈之距,也有意外发生。
罗澈率先走至门口,站在石阶之上,朝众人拱手道:“请。”
申显笑眯眯地跟在云若身后,压低声音对她说道:“天青秘瓷这般贵重,正适合你我这等爱宝惜宝之人。待此事一了,也弄个来给你插花用,你院后池子里的粉莲配天青罐子最是合适。”
云若兴趣缺缺:“花儿爱长哪儿便是哪儿,硬挪了进屋来,反倒不美。何况花植之类一旦离了生长之地,从来不得长久,又是何必?”
申显抖抖扇子,撇嘴道:“没趣了不是?”
云若呸了他一口,睨着眼眸道:“你若是想做成礼送给眉……,你自去,不必借我的由头。”
申显潋滟一笑:“阿若懂我。”
书房门口,萧月与罗澈二人,皆黑眸沉沉望着他二人。云若摸摸鼻子,装作看其他东西,再望过去萧月已是推门进去了。玉亲王妃亦是越过旁人,三步两步跨入,好像生怕萧月在里头做甚么鬼。
云若跟了进去。
房内布置简单,只有书架极大,上头摆满了帛书和竹简,密密麻麻,堆堆叠叠,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伸出书架的部分积满灰尘,甚至裹缠些许游丝。
其他地方,比如横梁、案几、窗棂等等,凡是目之所及,皆是浮灰遍布,旧尘蒙积。
窗门紧闭,只有门移开了半扇。室内光线幽暗,但是进去的人一眼就能瞧见立在书架上头的一对美人觚。
撇口圈底、细颈瘦肚,说艳丽也艳丽,说淡雅也淡雅。艳丽是因为形态鲜妍,曲线浓丽,说淡雅是因为其颜色如同雨后长空一般明澈清浅,无尘无垢,与周遭灰蒙蒙的景象大相径庭。
众人观赏了片刻,啧啧称赞。罗澈询问的目光投向白允儿,得到对方微微颔首。
这便是传说当中的天青秘瓷了,天青秘瓷不易落灰,这也是它的特点之一。
“瞧,这儿也有。”有人喊道,大伙儿都顺着瞧去,只见那是一件三足敞口的鱼缸,为最常见的款式;还有一件鸭嘴轴筒,腹内空荡荡的,并无卷轴在内,和鱼缸一起立在窗下。
轴筒且不提,那鱼缸却引起所有人的关注——里头自然是没鱼的,但是却养了一汪清水。
罗澈变了脸色,朝萧月拱手道:“世子,请问这作何解释?”
书房常年封禁,又有阵法作围,理应无人进来才是。可是这鱼缸中却有水,而且缸底积有一层五色碎石,水面极少浮灰,净澈得如同刚刚注入一般。
这明显是刚做下的事啊,那么破阵前萧月否认有人进来的话立时变得不可采信,连这件天青秘瓷是否一直就在这里还是后来搬来的,具体什么时候搬来的,是案发前搬来的还是案发后搬来的,都有待商榷。
倘若真是案发后搬来的,那么萧月就难以洗脱杀人的嫌疑了。一时间,旁人瞧萧月的目光都有了异色。几个衙役甚至将目光集中到他们上官的脸上,就等他的决断了。
云若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她的认知当中,萧月可不是一个如此轻易就被人撅倒的人物;再说,纵是他使人做的,何必还往鱼缸里头放水,那不是明晃晃告诉旁人鱼缸是后来放入的么;何况,云若认定他没有杀邱百冬,更加不会像旁人那般靠一个看似过硬实则脆弱无比的证据妄断臆定。
萧月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这个鱼缸上。
云若绕着鱼缸走了两圈,抬头看向房顶,又观察了一下旁边窗户以及四周墙壁。忽而一笑,抬手一指:“你们瞧。”
顺着她指的方向,众人望向房顶,半天皆看不出所以然。
云若让人从外头找了根长枝进来,往房顶一处捅了捅,几片泥垢落下,露出些许细长的类似于线头一样的物事。
罗澈问道:“这是……”
“这是草木的根茎。”云若道,“这上头的瓦片早已碎裂,只不过年深日久,积了泥土,又有草植扎根生长,才挡住了天光。平日里一般很难发现。前阵子雨水多,这点泥土吸附不了,所以雨水不免落了下来。”
“女君的意思,这缸里的水是前几日的雨水,那么请问,这缸也不是恰好对准那处,而是略有偏侧,雨水是如何进入缸中的呢?”
“那就要问这轴筒了。”云若指着立在鱼缸旁边的瓷器道。
“小丫头可要小心说话,胡编乱造,扰乱视听,就算你出自云氏,也免不了去大理寺挨板子。”玉亲王妃在旁冷道。
云若笑笑:“多谢娘娘提醒,倘若阿若胡编乱造,无视朝廷律法,就算罗大人不打我板子,家父知道,也会千里使人来天都打我军棍的。”
“云大将军纪律严明,干连内眷,真不愧为我朝国柱。”白允儿赞叹道。除了面无表情的萧月和似笑非笑的申显,众人都表示赞同,连罗澈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云若连说“不敢当”,略带羞涩背过身去,朝着无人处直撇嘴。她只是随口一说,为的不过是堵玉亲王妃的嘴罢了,那些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说出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
也许萧陌比较好这一口罢,云若突然想道,所以这些人才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看来过去十余年,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呢!
“鱼缸中的水如何与这轴筒有关,请女君详说。”罗澈轻声道。
云若转过身,点点头,指着轴筒道:“你们瞧它的形制,底呈圆柱,自腰线往上遽大,近口则束。口一侧做一鸭头,鸭嘴上方略陷。”
她说到这里,罗澈上前摸了摸,果然如云若所言,鸭嘴上方有一片凹陷,不细看还看不出。
“若有雨水下落,正好落在这处凹陷上,凹陷过浅,一旦溢出,脖长嘴突,便直接注入鱼缸当中。”
话音刚落,申显啪啪啪鼓起掌来,玉亲王妃瞪着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罗澈朝云若拱手:“女君之言,令我等茅塞顿开,下官感激之至。”说完又对萧月说道,“方才下官一心想破解案情,失礼之处,还请世子见谅。”
还未等萧月说话,玉亲王妃冷笑道:“案子还没审完呢,凶手也未伏法,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下官只是……”
“好了,你想说什么,妾身也管不着,妾身就想知道,说好的五件天青秘瓷,第五件在何处啊?”
玉亲王妃说完,云若的目光便投向灰尘遍布的案几上。因着她方才破解鱼缸有水一事让人刮目,众人不禁随她看向那件物事。
案几一角摆放了一个灰扑扑的物件,虽然也是瓷器做的,但是乍看与其它几件相差甚远。看外形倒是小巧一个,表面凹凸参差无致,仿佛匠人随手捏就的瓷泥,不小心混入了窑中烧制,整体形态怪诞,细品又不失其味,若说有甚不足,便是孤零零地摆在案头,仿佛沉淀了旧时岁月的坎坷与温情,眷恋又寂寞。
罗澈上前用帕子拭了拭,只有极浅的灰印,可见是天青秘瓷无疑。此时,玉亲王妃也无话可说,只能不甘地道声身体不适,率先离去。
既然五件天青秘瓷都在,那么萧月弑杀邱百冬的说法,便不能成立,更不可能牵扯到申显。而且此处显然也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数。
最后不管如何,罗澈还是留下几个衙役,将书房看管起来。因为书房外的阵法被动过是事实,不管行事者有何目的,擅闯王府禁地,总不是什么好事,有人把守,也不致被轻易得逞。
当然这是明面的说法,罗澈留了人在王府内,等于变相地对王府采取了一定的监察措施。大理寺既为三司之一,一句“查案所需”,便是宗室也要给几分颜面的,何况白允儿就在一旁,这也未尝不是陛下的意思。
罗澈的做法萧月并不置可否,左右他的院落离此处甚远,不会被打扰,倒是申显揽了萧月的肩,浮着一脸风流笑意向他讨要那对美人花觚。
萧月瞥了他一眼:“总也等事情了了再说吧。”
还没完了?申显一愣。果然,罗澈又过来这边打了声招呼,然后领了人往萧月住的院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