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少年不堪入耳的言词,萦绕在这小茶摊上的低沉氛围便被打消了不少。
说书先生所说的故事虽然口耳相传十余载,但大多只有寥寥数语,没有说书先生说的详细,许多百姓都只知卜将军被敌方设陷所害,常常想起便令人扼腕长叹。每年的四月初二,朝廷乃至百姓前往将军庙焚香祭奠,愿卜将军在天有灵,继续护佑这万里山河疮痍不再,太平盛世永驻人间。
同一个故事听得多了,说书人要想吸引路人驻足,须得往故事里添一些细节或自己想象出来的情节,于是真真假假,版本诸多,还有谁能辨得清呢?
除了万军凯旋的部分一致,那一年亲眼见军队归返之人皆可作证外,关于卜将军死因的描述则是时人的猜测,这一部分就靠说书人自行发挥了,即便说错也无人知晓,无人拿得出凭据。
眼下这位说书先生头发花白,年过半百,他并没有被少年的言行激怒,循声望去后几不可见一怔,紧接着慈眉善目地笑着,缓缓蹲下身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拨开底下坐着的人从茶桌上慢慢地爬下去。
他一边伸手摸进怀里,一边向少年走去,到少年面前时,刚好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抽出来搭在少年滴着血又仍在指着他的那只手上,帮少年把伤口包扎好,心疼地说:“看你这打扮多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了老夫胡乱编来的东西伤了这么金贵的手,多不值啊。”
少年既震惊面子上又过不去,想把手抽回来时,说书先生已经给他打好结了。
少年看着简单缠在手上的丝绢,洁白的绢面迅速被血染红,只剩打结后的余段如雪般白。
说书先生问他:“你一个毛头小子,怎知老夫说的是屁话?看你这年纪,卜将军死的时候你多半还是个吃奶的娃儿呢。”
“你——”少年眉峰拧起,捏紧缠着丝绢的手甩下,呲了呲牙,终究气不过了,吼道:“你知道个屁!凡是帮祝茂那老东西说话的都没一个说的不是屁话的!”
少年此话一出,除了湛岚和第五度,周遭的人脸色俱变了一变。
说书先生赶忙上前把少年的嘴捂住,低声喝道:“小子!饭不可以乱吃,话更不能乱说。你今日说的话要是被有心人告到祝将军那儿,轻则坐牢,重则丢掉一条命!你年纪轻轻,可别让你的爹娘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啊!”
十六年前,卜邢良为将军,祝茂为副将。卜邢良命丧崖底,祝茂率军归朝后,皇帝封祝茂为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十六年来,其权已在丞相之上,可谓权倾朝野,无人敢惹。多少欲巴结他的小人,就盼着别人说他一句坏话,好去告状领赏。
少年更怒了,使劲掰下那只生满老茧的枯手,掏出一两银子拍在桌上,转身就走:“一群贪生怕死之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只会帮祝茂愚骗更多的人!哼!”
年少容易意气用事,一根筋走到底。旁人叹息,多么美好的一位少年郎,也不知从哪听信别人编的瞎话,执拗地认为卜将军的死与祝茂有关。
卜将军死了,祝茂一步登天,风光无限,自然也就有人揣测祝茂是背后的推手,是他设陷害了卜将军。
信这一揣测的人为少数,也正是这些少数人给了多数小人告密领赏的机会,于是异声渐渐消失了。
他们不禁为那少年担忧起来。
湛岚托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一直挡着她的第五度,感叹道:“哎呀,今日的五师弟胆子甚是大呢。”
第五度猛然一惊,坐下,十指交叉合握搭在桌上,两根拇指夹着木槿花的花梗,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上半张脸,那一枝木槿花正中立着,花朵挡了下半张脸。
他心想,反正美少年走了,挡不挡都一样。
湛岚瞧着他拇指微微转动花梗的小动作,掩唇笑了笑,继而故作惋惜道:“可惜太嫩了,若是他能再早生几年该有多好。”
如果湛岚再小几岁,她或许已经直接上去搭讪美少年了,第五度挡都没用。
她喜欢的是美娇郎,不是美少年。
美少年与她站一起,不像姐弟就像兄弟,还要照顾他长大……她可不想吃这嫩草苗。
“嗯?”第五度惊诧地抬起头,她不喜欢那美少年?
湛岚啧舌摇头,结账走人。
第五度目露欣喜地跟上。
中午,两人回到客栈,坐下正打算点菜,他们的三位师弟就回来了。
三人一个个汗如雨下,味儿有些重。秀才们纷纷掩鼻,嫌恶地端着自己的饭菜到远一些的空桌去。
小二过来,因为习惯了,没有什么笑脸了,摆着一些脸色,问:“五位今天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先来一壶二文的热茶漱漱口?”
宣悟辞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长手一伸拽了小二肩上的那条长白抹布来擦汗,叹这小二没眼力见道:“先来三桶热水洗个澡,再来三壶二文热茶解个渴,接着五菜一汤填填肚,明白了?”
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宣悟辞手中的抹布,艰难合上下巴:“明白,这就去准备。”
暨未明不动声色地潜到第五度身后,迅速抢过他的木槿花,躲闪着第五度欲夺回木槿花的龙爪手,快步挪移,笑得鸡贼道:“哦哟,大师姐偏心,我也要你送我一支花。”
柳暗遮举手:“我也要我也要!”
宣悟辞擦汗的动作一顿,附和:“我当然也要!”
湛岚摆手:“五师弟想买花没钱,我才给他买的,你们都赚钱了,连两文钱的花都买不起?”
暨未明闻言,平伸一只手,掌心摊开,示意第五度暂停,别抢了,把那支蔫了一些的花插进第五度正好伸过来的手里,跑回去坐到湛岚对面,撑起下巴挑眉弄眼说:“大师姐买给我们的花与我们自己买的花,那意义不一样。”
湛岚瞥瞥眼,摸出六文钱来:“喏,给你们钱,下午你们自己买去,用我的钱买花就等于我给你们买了。”
暨未明不乐意道:“那我们给钱大师姐,大师姐去帮我们买花,对于我们来说也一样啊。”
柳暗遮插进来,帮腔道:“对啊,这中间一样就一样在大师姐「亲自」给我们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