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化国之日舒以长,民闲暇而力有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四名黑衣大汉当街猫着腰,踩着小碎步左躲右避,尾随一位姑娘至绸缎庄前……跟踪之法何等拙劣,莫不是把旁人当瞎子!
这四名大汉的古铜肤色一个顶一个深,皆着一身轻便黑衣,身手敏捷。乍眼一看,恍若黑夜里于屋顶上跃动的影子……不像好货。他们身形高大,又鬼鬼祟祟地走在大街上,想不引人瞩目并让人觉得他们是好人都难。
那位被尾随的姑娘,肤如蜜色,行步轻盈稳健,举止间英气不凡,想来是个女中豪杰,而今被不轨之徒盯上了。
街上行人闲来无事,对这五人颇为好奇,纷纷不约而同跟上瞧个热闹,好心人还想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那位女豪杰小心提防着些。
绸缎庄内,湛岚望着一匹匹华贵绸缎,眉头逐渐打成结,绸缎的颜色、纹样过于花哨,不是她所喜欢的样式,她素来喜欢衣服简便朴素,破了还能心安理得地缝好接着穿。
掌柜命人将上好的绫罗绸缎呈上来给湛岚过目,湛岚的目光移到哪匹他张口就来介绍哪匹,湛岚不看了低眉不语,他猜想应是在做选择,于是便搓手以待准备收钱,可是突见湛岚的视线并不在绸缎上,登时笑容凝滞,强笑着问:“怎的?没有姑娘看得上眼的?”难道是没钱?
湛岚抿唇摸起下巴颏儿,沉思:“我这是要去勾引美娇郎,又不是去舞刀弄枪,人家大家闺秀穿的都是这些布料所制的衣裳,我为何不试试?易破便易破吧,舍不得衣服套不着郎。”思及此,她收回神,扫了眼自身的黄白布衣,主意即定,凭感觉挑了两匹她最不想选的橘粉色绸缎,付了钱,找间裁缝铺量身裁衣。
尾随她的四名大汉继续以仅限湛岚看不见的跟踪方式跟上。
他们四人皆是湛岚的师弟,五人俱年龄相仿,日日于山上苦修,夏天晒得黑不溜秋,长得也人高马大,故此湛岚的身形比一般女子要宽厚些,她又惯于束发,于是从背后看,初见她的人十有八九会误认为她是个俊俏的男人。
他们五人除了师父他老人家便难以见到其他人,山上只有湛岚是女子,四个师弟便相继爱慕大师姐至今。除了二师弟话少,性格内敛,三、四、五师弟都不屈不挠地献殷勤。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敢向湛岚表明情意。大师姐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犹如神祗,有靠近神祗的勇气,却没有触碰到胆儿。
不知从何年起,大师姐迷上了话本,然后天天跟他们灌输肤白如玉的美娇郎是何等尤物的思想!没灌输成功还以下山历练为借口成功骗取师父的信任!弃他们一众一片丹心在玉壶的俊美师弟而去!他们如何能忍!
师父大人是何等英明神武!自然允了他们随湛岚下山的请求,放他们下山去了。
他们的师父自是希望他们五人路上能有个照应,毕竟整个山头就湛岚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儿。
他们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上前打招呼,寒暄一句“哎呀,师姐下山呀?我们也是!好巧啊!”
……偏偏选择了尾随。
一路上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到了他们眼里——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不堪一击,始终不及大师姐分毫,动摇不了大师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他们坚信,大师姐见识了山下的病秧子,终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看来他们的审美观念已经超脱外表,晋升到内……不是,等等,这不还是停留在外表吗!只不过不喜欢柔弱的女子,而偏向于……强健?
裁缝铺对面是间茶馆,四人坐在茶馆转角处的台基上,借房柱挡身形。
“大师姐竟舍得花大半的盘缠买那两匹布!”勤俭持家的三师弟宣悟辞一脸肉痛地掰着老茧横生的手指头,心哗哗淌血,“怪不得师父给我们的盘缠那——么少,原来全给大师姐挥霍了吗?”
四师弟暨未明揶揄道:“怎么?平常见你抠我们三人置办新衣的钱也就算了,如今给大师姐花钱买衣服也心疼?”
五师弟柳暗遮帮三师兄把话捅明了道:“大师姐花钱是为了她的美娇郎,能不疼吗?”
暨未明闻言,忽然之间表情全无,同宣悟辞一道蹲地上,双手摁头,猛吸一口冷气:“嘶——这么一说,我头疼。”这美娇郎到底有何好?既经不起风吹雨打,又保护不了自己,若是大师姐没轻没重地碰一下,确定不会骨折或者直接身亡吗?如果大师姐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好像蛮惨的。换个角度想,有人玷污了他们的神祗但是玷污神祗的人死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暨未明想着想着柳暗花明,回到最开始时的立场,目光愈发坚定,“这不大师姐还没找到美娇郎吗?未雨绸缪得也太远了。要是找到了……那就再想啊!”
柳暗遮抬头,看到他们的二师兄直愣愣地站在茶馆前,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连忙把他拉回来,压低声苦口婆心劝导道:“五师兄……咳咳咳,不是,二师兄!你若被师姐发现了,定会被她猜到我们都下山来了。她要找美娇郎,也定会千方百计甩掉我们!以师姐的武功,我们很难不会跟丢啊!”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大师姐之名湛岚当之无愧。
二师弟复姓第五,单名度,因他的姓氏特殊,不爱说话,肤色在四人中最深,显得更没存在感,更何况他们的师兄弟排名是以极其随便的猜拳输赢定下来的……每次喊他时都无一例外的第一时间想起“第五”二字,于是他的三个师弟有时说话不过一遍脑子就会喊出“五师兄”这等组合出来……
每当湛岚喊“五师弟”时,真正的五师弟发现师姐找的并不是自己,就很——特么失落。
可能因为第五度习武最刻苦,在湛岚面前更是让他说话的能力直接消失,紧张到彻彻底底的成了个哑巴,不像其他三个师弟聒噪,而且他既任劳任怨又于四个师弟中武功最好,所以湛岚闲来无事时便喜欢找他陪练。
第五度张口,“刚刚大师姐偏头出来往我们这笑了一下,我太激动就走不动道了……而且我觉得从一开始大师姐就已经发现我们了。”
以上内容在脑海里组织成形,他表面很镇定,内心却已被大师姐的笑迷得五迷三道,那颗与外表大相径庭的少男心怦怦而跳慌乱不已,说出声时则变成了淡定的:“已经发现了。”
真是言简意赅,清晰明了,不费口舌。
他的三位师弟齐齐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久久都没能把那口气呼出来。
第五度心虚地抿唇低下头,默默走到他们后边,打算等他们缓过来后再听他们的决定,自己则闲不下来,内心的激动与羞涩无处安放,得想个方法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盏茶过去,他的三位师弟回过神来,扭头见到他正双手撑地倒立,身体平直做俯卧撑,起伏规律不变。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把左手收起背到身后,单单右手支撑,惹得有意无意瞟向他们这边的好事者前来围观,不明真相的百姓还以为是街头卖艺的,当即拍手叫好。
姑娘们更在台下惊叹第五度的持久力与结实的身板,不知脑子里想偏到哪儿去了,捂起羞红的脸,甚至丢起了铜子儿……
三师弟宣悟辞捻起一枚铜板,眼底精光乍现,不怀好意地抚起下巴笑道:“以后的盘缠有着落了。”
四师弟暨未明盘腿撑着半边脸,啧舌:“靠五……二师兄卖艺是不行的。”心想:五师兄这个称呼改了十五年都没改过来,厉害啊!
五师弟柳暗遮叹气,过去抬腿欲踹第五度的后背打断他,第五度的身体下意识作出反应,翻身躲开了,然后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表情还有些懵。
柳暗遮顺水推舟,学着书上写的街头卖艺之人收场时的模样抱拳客气道:“多谢在场的各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
第五度一直在想湛岚的笑,半点没注意周遭的情况,越想越入神,大概只有累趴下才没心思去想,结果注意力转移失败。他背靠墙壁干手搓脸,冷静冷静。
看戏的人散了,三个师弟经过一番眼神交流,最终决定跑去死皮赖脸跟着大师姐,不躲了。
他们的二师兄当然是依从师弟们的决定了,一点话语权也没有,或者说,他连话语权都不要了,哪里像个二师兄!
暨未明和柳暗遮往对面裁缝铺去了,宣悟辞赶紧把钱一个不落地扫进自己的包袱里,嘴里念念有词:“真是不持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两个败家子!还是五师兄好……”他说完意识到不对,闭了嘴,歉笑着伸手接过第五度捡起的一捧铜板。
反正都错了十几年了,再错一次也不多,他们的二师兄也从来不介意这些,果然五师兄人最好。
……所以才会一直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