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天气,早晨已经有点凉,但难得的清清爽爽。清晨的露水凝在路边的兰草上,阳光稀薄地射下来,是一片散淡的光彩。
明明穿针织连衣裙,手臂上搭了一件腰间打结的牛仔衬衫,换季时节多带一件薄衣服总是没错的。
“小唐啊,慢走。”门口碰到刘大爷。
明明停下来,浅笑盈盈:“刘伯伯,这几天陆阿姨有时间的话蓝媚去找她玩,我们想把那房子尽快定下来。到时候要麻烦你们两位了。”
“一句话的事。小唐你放心好了,去上班,不要迟到了!”他老派地挥挥手。
今天是周三,早晨换衣服的时候,闹钟悠扬地叫起来,睁开眼一看手机赫然跳动着星期三。手背轻轻盖在额头上,不忍心惊扰自己今天是不想回应的最后时间。
昨天下班的时候米迪缠了很久让她周三去赴约。用尽一切借口推脱着,但不必揣测,今天必然又将被米迪叨叨半天。
低头坐着写今天的to do list。米迪悄无声息地潜过来,两手撑在桌上,脸颊轻轻鼓起牵拉着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上翘起,她就这样静静看着明明,两眼里尽是不言而喻的隐忍。
明明抬头,回报以不言而喻的淡然一笑。但还是努了努嘴,用歉意安抚一下米迪如此步步紧逼的急躁。
“你就跟我一起去吧,求你了。不会喝酒也不会很晚,只是吃个饭,慕柳说会有个研发方面的高手过来。你不好奇吗?”米迪压低声音,试图再次游说。
“我这人很没劲的,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跟生人吃饭。”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跟你也并非熟到下班后可以一起消遣,“你男朋友为什么请吃饭要拉上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阴谋,再说也不用你social,这些包在我身上,你只要露个面就行,跟大拿聊聊关于彩妆的事也行啊,人家就是做彩妆的呀。”
“这……”米迪叨叨了几天都没有这一句话来的有吸引力,“那我八点半要回家,家里有个客人,我不好太晚回家。”
“那可说好了啊!下班了跟我走,你可别临时翻脸不认账。”米迪压低的声音也可以听出来内心的雀跃。
“嗯。我答应了就一定去,但是就按我说的时间走。”明明再次强调。
“行行行,你去就行,其他的不强求。”米迪难掩脸上的高兴,满足地起身走了。
一整天米迪都亢奋着,连午饭都破天荒在食堂吃。
明明看了半天供应商送过来的配方材料,苦恼着,没有头绪。抬头一看时间不早,朝背后喊田荷吃饭。
“明明姐,要不要我帮你把材料整理一下你再看?我看你桌上东西太多了。”田荷乖巧地扶着明明的手臂,侧过脸小心看着明明脸上的神情。
“哎,真的没有头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入手。对了,上次老大安排的测试怎么样了?”明明没有忘记章子涵安排给田荷的工作。
“明明姐,你别操心这些琐事了。我都安排好了,设备都带来了,今天下午就能拍盲测的视频。”
“盲测还要拍视频吗?”明明惊讶起来。
“那必须啊,静态照片一不够直观,二么色差很大,视频可以展示得更充分点。当然了,我拍摄和修片剪辑都只是外行水平。”
“有道理。”明明不得不感叹术业有专攻。
“那就斗胆请明明姐拭目以待,一定好好完成任务。”田荷调皮一笑。
田荷的设备是一台防抖出名的数码相机配上一个可手持可落地的三脚架。不算市面上多顶级的型号,但她摆弄起来很熟练,动作之间不见半点迟疑,速度快而干脆。
她在实验室光线最好的一排玻璃窗前架好相机,拿出一大张半透明的硫酸纸粘在玻璃窗上,又把一台高亮度的落地台灯放在里侧。打开灯,她在相机的观察窗里看光线情况。
“好了。明明姐,等下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样品比对和试用,拍摄我可以用蓝牙控制,你不必陪我,我每做完一组就拿过来给你看。”田荷一边比划一遍整理自己带过来的产品和测试样品的摆放。
“不需要助手的吗?”明明拿起她带来的一个粉饼,翻到背面看产品信息。
“当然最好是需要助手的,可有拍得更流畅。我知道你挺忙的,我自己完成就可以,后期剪辑掉不需要的部分就可以了。”田荷在旁边的操作台面摆上第一组测试产品。
“也好,我看完手头的材料,等下过来试试一个基料。”明明放下粉饼,拍了拍田荷的肩膀离开。
“搞什么?”钱一多凑过来看。
“哦,钱老师,我拍个视频做产品对比,例会上老大说起过。”田荷一边摆弄云台的角度,一边答道。
“别影响到我的台面,上面什么都不许动。”钱一多不感兴趣地走开。
“好,我就在这里不过去的。”田荷小小嘟了嘟嘴,心里暗道真是怪人。
“好了。”她小声说。打开落地台灯,打开相机快门,连接好蓝牙控制器。
坐到镜头前方,田荷自在起来,调整好面部表情,娴熟地拿起桌上的一个成品粉饼,和一份裸包装的样品,对着镜头一边说话一边在两颊分别上产品。
相同质地的两块粉扑打完粉,明显还是成品更显细腻自然,田荷控制好气息,口里讲着:“先对比看下我左右手两块粉饼,颜色差别很小,摸起来的粉质感觉差异也不大。左边这块粉饼是迪奥的雪精灵粉饼,02号色,更轻薄自然,同时遮盖度也是足够日常使用的,妆感自然不厚重,嗯,我觉得用来补妆是非常合适的。那右手这块粉饼呢,遮盖力更高,同时妆感就厚重了,对上妆手法要求更高,用粉扑的方式不适合,化妆刷可能会更自然一些,我来试一试。”
边说边将化妆刷的收纳包摊开,抽出里面的化妆刷,刷了一下后补到下巴处跟原来用粉扑上的粉对比看,果然更轻薄:“看,这样上妆妆感就淡了许多,同时保留了比较出色的遮盖力,我原先下巴这个位置有几颗小的痘痘,现在不明显了。”抬起脸在窗前转了转角度,让相机可以拍到两个脸颊。迪奥粉饼在妆效上还是略胜一筹,样品粉饼假面感比较重,粉质粗。
田荷用蓝牙控制器暂停了拍摄,用面霜卸掉脸上的粉。
米迪拎着化妆包拿着钱一多的实验报告,扭腰走进实验室,去找他在报告上签字。中午她走了老长一段路去吃一家最近悄悄流行的简餐,风尘仆仆地回来,妆容都花了。带上化妆包,路上交了报告就可以顺路去卫生间补妆。
见田荷坐在那里用棉片蘸着乳霜卸妆,停在过道里:“啊?用面霜来卸妆?”
田荷不免尴尬:“米迪姐,是我自己带来的霜,不是实验室里的存样。”
“哎哟,你看我。我意思是这样也行吗?能不能卸干净啊?”田荷抚着胸口摇头轻笑。
“可以啊,不都是水油乳化嘛,我后面还要上其他产品,就用面霜擦掉底妆了,平时在家里还是用卸妆产品比较干净一些。”
“到底是博主,时髦是时髦来~”米迪的语腔不免怪起来。
“米迪姐,那我继续了。”田荷从袋子里拿出一饼腮红,将样品腮红打开塑封膜,又抽出一个火焰头腮红刷和一块海绵。从相机里看了一下刚才拍的视角,调整了一下相机角度,重新坐回取景位置。
米迪没有想到田荷不接自己的话头,自顾自忙起来,倒显得自己站着很多余,轻跺了下脚,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撅了一下嘴继续扭着腰往里去。
“这两块腮红呢,一块是非常流行的NARS高潮,一块是我们的对比样品,先看下成品外观,是比较接近的自然粉嫩色。我先在左脸颊刷一下高潮,嗯,把刷子擦干净后再在右脸颊刷一下对比样品,NARS的颜色像是从皮肤底下透上来的,很自然,那这块样品腮红呢有很细密的闪粉,在光线下可以看到柔亮的光泽,打在苹果肌上显得非常饱满,日常使用完全可以替代高光的作用,既提升气色,又充盈肌肤的质感。那从使用习惯上来说,NARS这块经典的腮红呢,是更适合对脸部光影要求不高的干净妆容,塑造好气色,样品这块呢,我个人感觉更适合东方人比较平的面中部,用起来可以提升面部的立体度和肌肤的饱满度。两款产品的粉质都很细腻,飞粉也不严重,使用感觉上比较接近。”
陆续拍完几个样品,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田荷取下相机和设备,把硫酸纸小心取下卷起,将化妆刷用海绵擦干净后插回去,收拾好几个产品,直起身来方觉得自己弯腰太久有点酸。
田荷抻开操作台上的黑色帆布袋,将自己的设备放进去后把重新封好的产品轻轻放在上面。一手背起这袋子,一手抓好卷起来的硫酸纸,回头看一眼台面确认没有东西留下来,免得又受钱一多唠叨,轻快地回到办公室。
路过明明到工位,田荷半蹲下来,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袋子,递过去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在不是那么亮的隔间里灿若星辰。
明明刚想开口问,田荷将手指竖起来放唇上,轻轻说:“我先回去啦,等下发消息给你。”她起身轻快地大步往自己的工位走去。
明明将头轻顿一下,按下自己的疑惑,依旧坐好看材料。
很快自己的微信头像闪起来。
是田荷:“我超额完成任务,视频拍好了,东西我也都做了对比测试。”
“这么棒!”
“我也觉得自己棒,哈哈哈!先说结论吧,这个粉饼不算好,腮红跟口红很不错,眼影膏在我这里可以算合格。”
“真有两下。粉饼的供应商跟我说过,只能算半成品,工艺上是毛坯出样,腮红跟口红呢是同一家供应商给我的,除了香精不一样,其余就是迪奥在卖的配方,眼影膏其实是韩国公司的一个成品。”
“供应商怎么这样呢?这不是糊弄我们嘛!”
“也不算,其实化妆品本来就是很同质化的行业,大家的差别没有那么大。”
“哦。那要不要截取一部分视频出来放你材料里用?”
“不错的建议。在上市可行性论述里可以加上去。”
隔了一会儿,明明又输入:“今天怎么有点怪呢?”
“我觉得米迪姐对我有意见呢!说不上来哪里怪。”
自从周一的晚上碰到米迪宿醉,碰到米迪口中的男朋友,碰到那诡异的氛围,明明心里对米迪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但自己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了一刻,只很保留地写:“别多想,把注意力放在我们的项目上吧,她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人不坏的。”
“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我没理她。哈哈,我还怕她到你这里告状呢。”
“你这么优秀!”
“我马上编辑好视频,做两条片子出来,一条是完整版的,一条是浓缩版的,你等我一会儿哈,先给你完整版的——这个很快就能好。”
明明心下熨贴又感动,就如瞌睡许久的人,得到别人递来一个枕头,就如寒冷黑夜里,旁边人脱下还带体温的羽绒服罩在自己身上。田荷之于此刻的自己,就是如此丝丝入扣的合契,还不等自己布置安排,便自觉自动地想好了该如何做。
时至此刻,明明对自己肩上刚刚承接的工作还是没有半点的把握,彩妆的工艺都还在用供应商的报告文件死磕阶段,对明年上市一个产品线该怎么办?
办公室突然嘈杂起来,门外有两个争吵的声音,音调一个比一个高昂,平时清冷的科研中心,鲜少有这样“生机勃勃”的时刻。
“我的操作台什么时候允许你过来动了?啊?!今天第一天来上班吗?!”是钱一多在凶人。
“凶什么啦!!我又没碰你东西。”原来是米迪,用毫不逊色的音量吼回去。
明明的眉头皱起来,她不想去管闲事。
但此时办公室只有她和田荷。
叹口气,站起身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别吵了,都冷静一下吧。老大和陈老师很快就回来了,被看见怎么好?”
“回来才好,让他们看看这个没教养的泼妇是怎么破坏我的工作!”
“谁怕谁啊!神经病啊钱一多,怕是你自己实验有问题,要找人背锅吧!真当自己是才子啦?个么这次最难的项目怎么不是给你做?”米迪开始不经大脑地拉人下水。
“泼妇,简直是泼妇!”钱一多伸出手,指着米迪的脸。气得手指发抖。
“大家冷静一下吧。钱老师,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想了想还是找钱一多开口问。
钱一多用力压了压火气,怒目圆睁忍不住还是伸出手来指着米迪:“她不声不响跑我的操作台,在我操作台上扑粉,飘进了我今天花一上午时间搅匀的膏体里,白费了功夫!我说她几句,她就开始撒泼!当我们这儿是哪了?”钱一多气咻咻地叉起腰。
“我喊了你半天都没反应,等着也是等着,谁还规定实验室不可以扑粉了?刚才那个谁不是也在扑粉吗?你怎么就说是我扑的?啊?”
“你不要混淆视听,就你在那边呆着!田荷在门口没有到我操作台!哎,我说你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呢?人品这么差你妈知道吗?”钱一多已经词穷,又急又气地原地打转。
“反正实验室门口没有贴条子说不允许在室内化妆,我就不算违规。我告诉你啊,你别狗眼看人低,我也是科班出身正经学精细化工的!你那膏体搅好了不能盖个膜吗?说来说去到底是不是你自己操作失误?”米迪眉头一竖,欺身上前叉腰骂回去。
“都别吵了!”都没料到明明会出来吼这么一嗓子,两人停下来看着办公室门口的明明。
“让别部门看我们笑话吗?有什么话都进来理论。”她让开身,把住办公室的玻璃门,让他们两人进来。
“钱老师,米迪,我一没有在现场看到实际情况,二来你们都是我的前辈,我资历浅没资格做裁判来说三道四的。但是老大不在的时候,而且非常时期,我们吵来吵去,只会让别部门的同事看笑话,还嫌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她停了停,“那我斗胆请米迪拟个实验室操作细则大家看过没问题就贴在门口,下次谁操作违规就请老大在季末考评里扣分。同意吗?”
鸦雀无声。
都没想到这平时柔柔弱弱不声不响的姑娘,亮起嗓子来有一股狠厉劲,句句在理而咄咄逼人。
“我同意。”钱一多开口,他还是很愤怒,甩了一下白色的罩衫愤愤转身回了实验室。
“写就写。”米迪扬起脑袋,拎着化妆包回到自己的工位,气咻咻地嘟哝,“还是个男人呢,小气死了!”
明明想了想,还是走到米迪身边,沉了沉嗓子柔声开口:“米迪,你别介意,今天要是闹开了,回头打脸的是老大,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而且有个管理办法也好,你说呢?”
“嗨,我还不知道你嘛!行了,知道你是为大家好!对了,下了班别溜啊,好好打扮打扮。”米迪端详着手里的镜子,看自己的粉有没有补匀。
“我就是看你面上去坐坐,又不是去相亲你漂漂亮亮的就好。”想起晚上的局就头疼。
“哎,那可不行,说好了你要去的。”米迪像炸了毛的猫,急急地伸手抓住明明的手腕。
明明不着痕迹得抬手帮米迪整理刘海,躲开了握上来的手。她怕跟人手心相触,那种湿湿的热让自己觉得不自在。
“没有说不去,只是我这样子去就可以,不需要特别打扮。”明明并不在意今天晚上的饭局,可以认识一个行业内的高手,是唯一的意义。
“你开玩笑啊,唐小姐?就算你只是跟普通朋友吃个便饭,画个淡妆也是一种礼貌吧?要帮你引荐彩妆的高手哎。”米迪举着化妆镜,细细描摹着自己的唇,因为撅着嘴,她的声音多了一丝丝娇憨,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再说了,今天晚上是在外滩吃饭,拜托唐小姐尊重一下外滩吧啊。”
“不必了,只是去坐坐而已。”说完转身往田荷那边去。
米迪收起化妆镜,微不可见的笑一闪而过,带着点满足的神情,她低下头来细细地补上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