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回到家,爬上六楼拧开大门的锁,推门开来就被整屋美妙的小红莓的歌声环绕。
蓝媚在试衣服。半室的门口摆了一个胡桃木色的细巧穿衣镜——估计是今天刚买的,试过或未试过的衣服堆在地上,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条浅米黄色的针织连衣裙,恰到好处的贴身,勾勒出跌宕起伏的线条,锁骨画出一道新月般的痕迹,垂坠而繁复的裙摆停在脚踝上面。蓝媚仰起头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一举一动美如画卷。
“美人儿,我回来了。”门关上,明明一手撑住墙壁弯腰拖鞋,笑盈盈看着对镜搔首的蓝媚。
“回来啦!饭还在保温的,你自己弄来吃。”蓝媚给自己搭了一件浅浅的灰蓝色开衫,将下摆打起结后摆弄起衣领,不是那么规规整整的方显出不费力的时髦,“你看,我今天买到了这么多好看衣服。”她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堆衣服。
“又去买古着了?哪家店?”明明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还是上次逛的那家。今天买到好东西啦,哈哈哈。”买到称心衣服的快感,可能不比跟男人在一起的多巴胺来的差。
“是那家怪怪的店吗?”明明从厨房出来,扶住门框探出半个脑袋。
“我才不去那家呢!第一家啊,张老板的店。今天给我看了好多她留着的好货呢!你说我值不值?”蓝媚跟着音乐哼起来,“我一高兴啊,去买了个蓝牙音箱,用我爸的卡,哈哈哈。”
“他是不是打电话给你了?”明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瞧我,又扫你的兴了。”
“没有没有。今天我爸的秘书用公共电话给我打电话了,说我爸生病了。”蓝媚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
“严重吗?你,还是回去看看吧?”明明盛了饭,支起饭桌开始吃,“父母孩子哪可能有隔夜仇,有多少误会这么久也该解开了。”
“好明明,你不懂,我眼下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至少不是眼下。”蓝媚停下换装,靠在门框上,“听说我爸病了,我想应该去看看他——你陪我去,我想让他看看我现在的生活。想了一下午,即使我爸想通了不再逼我,我还是想离开家住在外面。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自由。”
“你知道的,我只有周末有空。”明明扒着饭,略停顿想了想回答她。
“好,周末就周末。也不是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就是怕见了他像见了猫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蓝媚揉了揉手里的衣服,低头的片刻头发偏过来盖住半边脸,说不出的寂寞。
“那你不去约你男神了?”
“等等吧,我觉得现在很开心很充实,都不怎么想起他。”
“你啊,就是孩子气性——要我说呢,你就是对得不到的有执念,真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他。”明明挑出米饭里混着的咸肉粒,仔细地抽了一张纸巾出来垫在桌上。
蓝媚没有吭声,头依旧半低着。
“明明,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爸的掌控自己住在外面。我头一次自己做饭,跟朋友逛街,买油盐酱醋,对我来说都是新鲜得不得了的事。也许你说的对,我过去的生活太贫乏了,我觉得他那么那么好,也许就只是因为他不肯给我好脸色。我没有想过——”蓝媚走到厨房门口,拉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也许真的不是因为喜欢他,但是,我还是想见他。你陪我嘛,这周来不及下周去。”
“好啦,都答应你了。”明明收起桌上的碗筷和纸巾,“你好好想想见了面要说什么。”
“明天还是要加班,不如我明天在食堂吃吧,省的你费心了。”打开水龙头,明明将厨房里的碗筷和锅泡起来。
“也好,晚饭吃太晚会发胖啊,你是仙女也要管管自己的身材吧。”蓝媚支起自己的脸颊,手上摆弄着牙签罐,对着厨房里的明明说。
“我今天买的衣服都搭配好了,拍了好多照片呢,等晚点我用APP修好图给你看。”
“好,我看会儿书,消了食做会儿瑜伽再洗澡。你衣服没洗过就试过了,要不要先洗澡?”水哗哗冲着,明明很快将水槽里的碗洗完,扣在碗架上晾起来。
“不要,你带着我做瑜伽吧,我今天路过药店称了一下居然重了两斤,太可怕了!”
“那等我消完食,你先去洗衣服。”明明擦干手出来。
音箱奏着节奏明快的歌,蓝媚跟着调子轻哼起来,一边用消毒液把新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泡起来。
明明斜靠在门口的墙壁上,举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小说,就着屋子里的灯光看着——她没有坐,不受力的那条腿绷起脚尖做着侧抬腿的动作:“蓝宝,担心你爸爸吗?”明明始终有点疑惑,蓝媚没有符合常理的对自己爸爸的关心。
“我猜呢,这只是他给我递的台阶,若真是生病了,估计消息还没递到我手上,就被他女朋友半当中截下来了。”
“说的跟电影似的,那么夸张。”
“戏剧当然是来源于生活,你不信拉倒哈。”
明明换了一条腿:“陆阿姨那边的房子你这几天辛苦一趟再去确定一下吧,省的出什么纰漏。”
“嗯,放心啦,都约好了,陆阿姨说礼拜天晚上约了个视频通话,让房东见见我们。你看我贴不贴心,就怕你白天有事情忙,约了晚上。”
“哎呀,我忘了答应我妈周末要回去的事情。”明明跺了跺脚,用手里的书敲敲额头,“我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办好呢?!”
“你陪我见我爸,我陪你见你妈。你看怎么样?”蓝媚凑过来狗腿地谄笑。
“不好,我怕你吓着我爸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家在哪?好玩吗?”蓝媚擦擦手坐在门口的垫上,一脸八卦的小表情。
“木渎,知道吗?”
“没去过,在哪?”
“苏州。”
“苏州我当然去过,但是真没去过木渎。你带我去嘛,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先让我百度一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蓝媚低头摆弄起手机。
“我考虑一下。”明明放下书,拿出卷起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瑜伽垫,摊开铺在床尾的地板上。
“还有垫子吗?”
“没有了,不过房东留了一套爬行垫,我洗干净放你房间床底下了,不防滑,你练习程度怎么样?”
“我是硬骨头!”
“那跟你换吧,我用爬行垫,你用瑜伽垫。”明明起身去隔壁,在半室床底下拉出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常见给小朋友学爬的组合爬行垫。
将垫子一块块取出来铺在门口装起来,大小勉强差不多够做瑜伽。
“哎,那之前你怎么不拿出来给我们当地垫呀?总比你铺这个桌布舒服吧?”
“我怕房东多话。好啦,这次铺起来就不收了,退房的时候如果他要唠叨这套垫子,大不了我们买一套还给他。行了,简单点做五组拜日式就行了,你会不会?不会就跟着我做,我不会喊口令,你自己看着做。”
“我穿身上的衣服行不行?”蓝媚拉着自己衣襟问。
明明看了眼,点头“没太多讲究,只要衣服不影响做动作就可以。我换套衣服,等我。”
明明拉上窗帘,翻出衣柜里的瑜伽裤和上衣:“我们就稍微动一动,不怎么出汗的。”
过来拉住把手,要将门关上。蓝媚扒住门:“哎呀,你没住过女生宿舍吗?不关门了,你快点换完我们就练起来了。”
“我还是关上吧,不自在。你在外面可以先拉拉筋。”明明还是关上门,快速地换上了衣服。
边打开门边整理头发,明明一身瑜伽服的样子委实好看:上衣是短款紧身的,肩膀平直锁骨细巧,肚子露出窄窄的一条边,却没有挤出来的软肉,腿紧实而笔直,身上的线条纤长而有力,是坚持锻炼的健康美。
蓝媚头一次看到这样一面的明明,平时不穿贴身的衣裙,一旦身形毕露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唐明明小姐,我想对你吹口哨。”蓝媚三两步冲进来,绕着明明啧啧称赞,“盘正条顺,说的就是你了!”
“少来不正经,好了,开始了。”拢好了头发,明明把瑜伽垫和爬行垫隔开一米来宽的距离,自己站到垫子上,“好了,你看着我做。我不会喊口号,关键点我边做边说,做到什么程度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呼吸要正确。吸气吐气要尽量控制平稳,每吸每呼都可以在心里数4个数。”
“我们开始吧,脱掉袜子站到垫子一端。”一边说明明站好开始起势。
站得笔直肩部下沉,手随着呼吸上举,折叠上半身呼尽胸腔中的气,身随气动。明明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蓝媚是做过瑜伽的,被爸爸的女朋友拉着去过瑜伽会所,勉为其难去了两次就再不肯去了。
许多人在刚刚接触瑜伽便选择的了放弃,容易误会这项运动对柔韧性的要求——是需要柔韧的,但更重要的是气息和力量的积累,许多体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会达到高阶的水平。明明从来没有跟过像样的瑜伽教练,也就是上大学的时候,碰到教专业课的老师还是个专业的瑜伽教练,招了几个学生自己玩票似的教瑜伽——算是运气好吧,这仅有的从师经历却是好过了许多瑜伽会所滥竽充数的培训课程。
明明投入地做拜日式,做到第四遍已经开始出汗。蓝媚手忙脚乱地跟着比划体式,多少有点沮丧,做完第四遍她坐在瑜伽垫上撑起脑袋看明明把自己的身体折过来折过去。
最后一遍做完,明明趴在腿中间做婴儿式放松,深吸口气抬起来见蓝媚百无聊赖看着自己:“哎,你放羊啦?怎么不跟着做?”
“我骨头硬,还是不做了,看你做比较好玩。”蓝媚的小指点在嘴角旁边,手捧着脸颊,将脸上的肉往后方牵拉,眼型被拉成细窄的丹凤眼。
“明明,那说好了下个周末你陪我见我爸,我陪你回苏州木渎,好不好?”
“不好。我从来不带同学或者朋友回家。”明明用毛巾擦了擦后背的汗,举起房间里的保温杯喝起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在家里我是我爸和我妈的女儿,在家之外,我就是唐明明。你只认识唐明明,不是我爸和我妈的女儿。”关上杯子的阀门,把它放在床头柜上,明明直起身看着蓝媚。
“我有点懂,就像我浪在外面这么爽对吗?那……我住酒店好了,不住你家,只是陪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跟你在外面爽不一样,你可以理解为我有两个人格。我爸妈知道的我,和你认识的我是不一样的。作为我的朋友,你不必认识我爸妈的女儿。”
“我就想跟着你去木渎玩玩。不探听你的过去,不打扰你的爸妈,不八卦你的现在——三不原则我一定坚守,你就当带一个幼儿园小孩回家,再说了我也不住你家对不对?”
明明瞪了蓝媚一眼:“不好。”
蓝媚滴溜溜转着眼珠:“哎,我说真的,你要是丢下我一个人,说不定回来就看不到我了,我总有一种我爸找了侦探在我们小区周围查探的感觉呢。”
明明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莫不惆怅地说:“带上你吧。那见你爸的任务就只有半天,剩下一天半应该够我回趟家。酒店你就别定了,不嫌弃就跟我挤一挤吧,你那点钱啊,还是省点花。”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哎,怎么有种见家长的感觉呢,哈哈哈。也好,我先练习练习,适应一下。”蓝媚两眼闪闪,穿着宽大的睡衣扒在门框上,是与刚来时全然不同的松弛状态。
“少来了,怕了你了知道吗?别忘了房子大事,就靠你了。还有,你要回家见你爸,需要提前安排吗?”明明开始整理起白天收回来的干衣服。
“不用,我爸既然让秘书递话给我,那做戏也要做全套的,就算突然袭击回家,他基本也在家里,也不知道他那些女朋友是怎么看上这么乏味的男人的。”
“你穿过脏衣服先洗澡吧,我休息一下,顺便准备明天的早饭。”明明催蓝媚去洗澡,自己拿毛巾擦了擦背后的薄汗。
蓝媚抱着浴巾和睡衣去卫生间,很快响起淅沥的花洒声。厨房里的煤气热水器轰隆响着,明明突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自己居然答应了带一个认识不太久的女孩一起回家。
魔怔了,自己最近很不正常。
从小到大没有太多朋友,虽然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比如小学的时候,和那个胖胖的甜美的左琦,比如中学的时候,跟苏怡然一起无话不谈,比如大学的时候……明明的回忆突然卡住了,大学的时候,除了男朋友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浮现在脑中。
那个勤勉读书的男孩子,是学物理的,大二开始辅修数学。两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好像就是大一快毕业的时候,总是能在图书馆碰到苦读的他,一起学习到深夜,最后离开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也许是有默契,总有个影子陪伴她回到宿舍。
日子久了,他开始默契地帮她在抢手的图书馆占好自习的位置,好几次,急吼吼到图书馆发现已经好多人而没有空位,无线懊恼的时候,总能看到他的旁边有一个用保温杯占了的位置,过去一看杯子下压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唐明明”。
见她来了,男孩子自然地将杯子放回自己的面前,古铜色的脸上微不可见地闪过一片红晕。他递过来一张纸条:侯嘉。
故事就这么开始了。母校理工科见长,男生自然多一些。侯嘉表达爱的方式特别传统,帮明明占座,帮明明打水,帮明明抄笔记,会写情书,甚至会写诗。
明明觉得自己用了所有的浪漫去赶赴这场初恋。
必修课的考试重点,是明明划好以后给他送去,在书里除了用秀美的字写上考点以外,还会在便利贴上写不经意的情话,比如:看完了重点,记得给我电话,想你。
自从觉得自己深深爱上了他,明明开始每天折一只纸鹤,每一只纸鹤里都有一句话,除非纸鹤被打开,看不出有什么样的特别。
明明问,物理系课业已经很辛苦,为什么要辅修数学?
为了能出国。他不加掩饰地说。
也许是大家对未来的期许差距太大,毕业那天一起失恋是毫无悬念的结果。
其实明明从不主动想起自己的初恋,不经意间掠上心头,还是在回忆里湿了眼眶。
是爱过的人啊。
无疾而终是明明用来定义这段感情的注脚,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结束。是啊,是他说的,做我女朋友吧,也是他说的,我们不再合适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的?应该是毕业的那一天吧。
摇摇头,别傻了。听到浴室的移门拉开的声音,明明站起身拿起床上的睡衣准备去洗澡。
蓝媚洗完,哼着轻快的小调,她打开卫生间的窗户,让空气对流起来。
“我得赶紧找找木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我家在景区里。”
“那也得找找攻略,这不是度假嘛。”蓝媚学小猫朝明明龇牙。
“随便你。”关上门,明明开始放热水——我最近太不对劲了,可能真的太累了,要休息休息。
躺到床上看了一眼手机,米迪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已到家。周三一起去吧?眉头蹙了蹙,并不回信,放下手机躺下。
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