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君本是皇亲,若说她的祖上,最出名的无疑就是中原国的开国太祖了。
那太祖皇帝究竟对车师何恩之有呢?
原来那太祖皇帝虽因崇敬刘秀,仿后汉古制而划分天下,但要知当中原国开国之时,其距后汉已相隔何止千年?中原的各州郡县依古制划分地界不难,但后汉时西域各附属之国却也早已灭了个大半,那太祖皇帝既然想仿后汉古制,自然也便要扶持各国遗民重新立国。
所以对如今中原朝廷的大部分西域属国来说,太祖皇帝本就是“重生再造”的大恩人,但对车师人来说,其皇恩还远不止此。
因为在太祖皇帝扶持重建的西域诸国中,车师虽不是最为费力的一个,却是中原众臣间反对声音最多的一个。
车师古国所在的位置着实太好、也着实“太不好”了。
原来车师既然就在玉门关外,自是西域北道的“门塞之国”,自前汉张骞出使西域,开拓了西行之路以后,古车师就成了前汉与匈奴的“兵家必争之地”,也便成了时而依附匈奴、时而依附大汉的“朝秦暮楚之国”。
虽说后来前汉最终大败匈奴,牢牢掌握了西域之地,完全归附汉朝的车师倒也得到了一些安稳。但至后汉末,中原天下“合久必分”,汉人自己便陷入诸侯割据的内乱之中,如何还能顾及不到西域诸国?而后经两晋至南北朝时,车师终为匈奴所灭。
所以当太祖皇帝扶持各国遗民重建故国之时,古车师人的反复无常便被中原人给记了下来,当时的中原诸臣大多反对重建车师,所持理由正是“车师人不可信”这一点。
但太祖皇帝只问了一句话,就让这些反对的众臣彻底哑口无言。
太祖皇帝问的是:“若朕和母后到你们家打架,你们到底帮谁?”
其实依那太祖皇帝的孝顺,当然不可能与其母打架。他这个问题只是想告诉群臣,若是两边都是招惹不得的人,能做的选择通常都是无可奈何。
虽说皇帝与太后到臣子家中打架,做臣子的其实不该考虑“帮谁”而是“劝架”,但前汉与匈奴两个大国在车师的地界上“打架”,又如何是车师这个小国能“劝”得动的?
何况在前汉大败匈奴之前,更早的“打架”都是互有胜败,若是不帮胜者,车师早就已经灭国了。
“朝秦暮楚”一词虽多用作贬义,但作为夹在两个相争大国之间渴求生存的小国,古车师人这份“朝秦暮楚”背后的凄苦和无奈,只怕也唯有自知了。
所以太祖皇帝能理解车师人先祖之苦,力排众异而扶持车师复国,车师人、尤其是车师王族的福里木家,当然也比其余诸国更对太祖皇帝感恩戴德。
虽说王月君此时已不是郡主身份,但正如当今皇帝还可以称她为“堂姐”一般,其亲缘关系是不会因此改变的。昆仑二仙既能认出王月君,作为二人弟子的丹杰当然也多少听说过她的传奇故事,这位车师小王爷虽要愣上许久,但他一明白这位美丽的姑娘正是太祖皇帝后人,当然便想下跪谢恩了。
只是王月君既不愿将先人恩德揽在自己身上,本事又高出丹杰太多,丹杰这“叩拜之礼”,终是无法得偿所愿。
……
王月君既不愿将先人恩德揽在自己身上,本事又高出丹杰太多,丹杰既无法得偿所愿,也只能先向王月君三人介绍起他这边的另外三个人来。
这三人分别名为达邦、德西和赵钱孙李,三人都是车师人,也都是王爷府近二十年的护卫了,其中赵钱孙李的名字,让白卯儿差点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好在白卯儿并不知此人这名字的由来,若是要她知道此事,只怕就当真得忍不住了。
原来此人车师名字的发音比起汉话中的“赵钱孙李”,其实倒更像是“卓玄孙吕”一些,但丹杰自五岁起学汉话,当然也学了汉人的《百家姓》。他十岁之时此人进到王府,一听到此人名字,便觉得将此人叫做“赵钱孙李”更为有趣,从此便叫得一发不可收拾。
小王爷既然喜欢这么叫,王爷府的其余人自然也跟着这么叫,众人叫得多了,有的人连此人的车师真名都记不住,于是这些人甚至在说车师话时,还得特地用汉话的腔调将此人叫做“赵钱孙李”或者“赵兄弟”,说来也算是一种“以讹传讹”了。
只是这都是丹杰幼年顽皮时发生之事了,此时虽众人已叫成习惯,不便再改,他当然也不好意思同王月君说明原因,只是干笑道:“赵师傅就是叫这个名字,如果姑娘叫得别扭,也和我们一样,将他称为‘赵师傅’吧。”
王月君虽不知这赵钱孙李的名字由来,此时见了丹杰和赵钱孙李都是一脸尴尬的模样,当然也知不便多问,只是各行了一礼,将三人称为“达邦兄”、“德西兄”和“赵兄”了。
这位赵钱孙李的姓名对王月君来说当然完全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干下手狠辣的寻宝之人究竟是什么人,而丹杰六人又是怎么会跟在这干人之后的。
……
丹杰果然也是来“寻宝”的,只是关于他手中藏宝图的由来,丹杰虽好像也想说得更清楚些,但他还不及继续开口,却只见昆仑二仙之一的“天柱仙”施云忽然插口说道:“小王爷,此事关乎我车师国威,还是不要说的那么清楚了吧。”
丹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话,那“玉京仙”郑风也插口说道:“王女侠,小王爷此番是来寻车师故老相传之宝,但其中缘由着实不便与外人道,还请王女侠见谅。”
王月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此事本就自有因缘巧合,既然二位前辈如此之说,月君确也不用知道了。”
毕竟询问别人宝图由来,就像是觊觎别人所寻宝藏似的,王月君本就没打算问,此时听得昆仑二仙如此之说,就更没有兴趣知道了。
“多谢王女侠体谅。”那郑风顿了顿,又看向被王月君制住的这彪人,接着说道:“至于这些人,老朽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这三日间我等便曾遇上两彪与他们打扮相似的人马,那些人初时还没怎么样,待见到我等手中宝图之后,就与这些人见到王女侠一样,二话不说便要动手。”
王月君又点了点头,丹杰等人既然也是来寻宝的,当然也会被这干人视作“对头”,只是这彪人马竟然还有许多同伴,倒也当真是个十分庞大的“寻宝团伙”了。
那施云也开口说道:“虽说那些人本事低微,不足为惧,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又不知后头还有多少人,我等再见到这彪人之后,就没有暴露身形,只是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这才遇上了王女侠。”
“如此说来,倒是月君给诸位添麻烦了。”王月君微笑的说道。但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先前被她制住的一个人的面前,忽然便拍开其被封的穴道,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下手如此狠辣,难道你们自己都不怕死吗?”
王月君说完此话,忽然瞪向此人,身上的杀意也一并迸发出来,就像冷风一般割在这个人的身上。
王月君倒不是想要威逼此人说实话,只是她实在厌恶滥杀无辜之人,所以她难得散发出如此的杀意,显是想要这个人知道,光是被恫吓就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么当真被杀之人,就更别提该有多么痛苦了。
此人虽只是一个本事低微的小人物,却当然也能感觉到王月君身上的杀意,他直吓了一个寒颤,立即赶忙跪下说道:“素曜娘娘饶命、素曜娘娘饶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讨口饭吃,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王月君虽不喜旁人叩拜自己,但若是这种作恶之人下跪求饶,她当然也不会相扶,何况此人既已口称“素曜娘娘”,那么受不受其跪拜,其实也已不重要了。
只见此人吞吞吐吐,终于把自己这干人的身份说了出来。
但这人既然会将王月君称为“素曜娘娘”,其实已经等于将自己的身份透露了。
原来这“素曜娘娘”的称呼,和先前在万花庄时萧婷因吃醋而讽刺王月年长的“太阴娘娘”,以及在荆州时艾严误将王月君认作天仙的“仙女娘娘”都不相同。会将王月君称之为“素曜娘娘”的人,是在明知王月君是凡人的情况下,将王月君看作神仙来敬奉,说来倒和被民间神化的“关公大帝”有些相似。
虽说王月君此时非但还没“驾鹤仙去”,甚至还只是个未满二十六岁的年轻姑娘,敬奉王月君的倒不至于像拜关公的那样做神塑、挂神画来顶礼膜拜。但光是被敬称作“素曜娘娘”这点,就足以要王月君有些哭笑不得了。
会敬奉王月君的当然不是捕头这一行,虽然王月君应当是天下所有捕快的崇敬对象。
也许当王月君百年之后,各州捕快会像拜关公那般将王月君当“破案之神”来敬拜,但此时毕竟各州捕快动辄便要请王月君相助,他们时常会与王月君有所来往,若还将王月君当作神明敬奉,说来就会是一件十分要人尴尬的事情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各州捕快终究是吃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万一他们将王月君当神来敬奉,此事传到痴心王月君的皇帝耳中,皇帝龙颜大怒的说上一句:“你们这不是咒朕堂姐早死吗?”那就不只是尴尬不尴尬的问题了——虽说皇帝倒也不至于这样便要人掉脑袋,但掉俸禄、甚至掉饭碗的结果,却也是十有八九之事了。
所以会将王月君敬奉成“素曜娘娘”的并不是抓贼的,而是走镖的。
镖师最怕遇见凶狠的恶人,那么敬奉天下恶人克星的王月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这干镖师虽也曾敬奉王月君,却不认得王月君真容,直到方才听得王月君与昆仑二仙的对话,才知道自己等人今番惹上的竟是最不能惹的“素曜娘娘”。
这干镖师的运气实在不太好,他们自己走镖的时候,王月君没能像神仙那般保佑他们,如今他们要做恶事,却偏偏撞在素曜娘娘的头上,也算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了。
……
王月君终于还是放走了这干人,这干人虽方才想取她们性命,但确实如方才那人说的是“身不由己”。
原来这干人、包括这干人先前为丹杰六人所杀的同伴,他们虽不是什么荒漠大盗,却恰好是近年来被大宛和疏勒附近的荒漠大盗们劫了镖、却保住了性命的好几路中原镖师。
虽说这几路镖师都是本事低微,当然也不可能接到什么贵重的镖,可他们既然已来到了大宛的地界,没有了钱财,又如何能穿过西域之路回到中原?这才都在大宛的城镇中聚集起来,找些护卫的职事来糊口。
可要知当真有身份地位的人,如何会雇佣他们这等本事低微之人?所以会雇佣他们的人,都是一些要他们帮着欺压寻常百姓的土财主,这虽美其名曰“护卫”,其实却是打手了。
这种“打手”的职事,就是一些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小混混也能做得到,何况这些人还有良知,莫说要人性命,便是将寻常百姓打成重伤也不愿意。如此的“打手”,其威慑力连小混混都不如,报酬又能高上哪去?
所以这些人方才说的“讨口饭吃”并不是假话,看此人有气无力的模样,确实像是一群没吃饱饭之人。
直至前些日子,有一个不知身份的老者拿着三份“藏宝图”来找他们,又说只需依图上所示之处,杀掉几个手持藏宝图之人,便可得到丰厚的报酬。
所以这干人其实非但不是什么寻宝人,反倒是被人雇来杀害寻宝人的。
他们虽本不愿伤人性命,但若自己都快活不下去的时候,还如何能考虑别人?何况那人提出的的报酬,足以让他们百余人平安回到中原,他们又如何拒绝的了?
于是他们骑着那人提供的驼马,又根据那人给的藏宝图,分成三队在西天山附近寻找起来。
他们会一看到手持藏宝图之人便立即动手,并不是因为他们太过凶残,恰恰相反,正是他们不够凶狠,他们怕说上几句,自己就会不忍下手了,这才二话不说便立即下手。
王月君知道这些人说的并不是假话,除了这人说的确实情真意切、而且确实是吃不起饭的模样外,还有两点更重要的原因。
其一是因为王月君已看过这干人手头的“藏宝图”,其实那地图除了在这西天山周围的数百里地带画了个圈之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标记。这与其说是张藏宝图,确实不如说是个“巡逻图”。
其二是因为王月君三人其实在来此途中,也确曾与“另一彪打扮相似之人”擦肩而过,只是那时她们手中没拿出“藏宝图”,那干人便也没有寻她们的晦气,所以王月君当时并没有太过留意,只是此时听得这人说起,才想起先前之事来。
所以王月君不但放走了这仅剩的三十余名镖师,丹杰还拿出一座在大宛比宝石还珍贵的银雕,好教这些人换钱回中原,也算是他为先前杀死太多人的补偿了。
虽说丹杰先前杀人是为了自卫,此时杀死的十余人又是为了“相救”王月君性命,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为此有什么补偿。但丹杰确实还是有些后悔,如果他能像王月君手下留情些,也许就能明白这些人的苦衷,然后就能用更好的方式解决了。
这些人的苦衷与他车师先祖“朝秦暮楚”之苦虽不尽相同,但究其原因,毕竟都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而“身不由己”。
当然,即使是“身不由己”,也绝不能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若是这干人手中已沾了血腥,王月君当然也不会饶了他们。
但这干人既然未能伤人,反倒自己同伴死了大半,何况此时他们既知“素曜娘娘”在此,又已得了回乡的钱财,当然绝不敢、也不必再做相同之事,王月君倒也不会不依不饶的将他们扭送官府,非要问个“未遂”之罪不可了。
所以其实这干撞在“素曜娘娘”头上的镖师运气还不是最糟的,他们至少还活下了大半,而且终于可以返乡还家。而他们先前遇上丹杰六人的两彪同伴,现在却只能一同魂归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