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域路之险,寻常商队能走过高山荒漠就该“阿弥陀佛”了,当然不会专程绕道来到这荒凉的西天山之处。
但王月君先前也判明,此处水源稀缺,这彪人马当然也不会是藏匿在此处的“荒漠大盗”。那这彪人来此的目的当然也只有一个,便是与王月君三人目的相同的“寻宝”了。
本来天下间的“宝藏”之事大多都只是传闻故事,很少有人能寻到确切位置。但如果算上三人先前遇上的傅西归,这干人已经是第三批来这天山“寻宝”之人了,倒实在是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这干人的领头之人自己本也拿着一张“藏宝图”,但其一看到王月君手中的宝图之后,竟立即便要痛下杀手。
“寻宝”毕竟都是“先到先得”,寻宝人之间的关系当然并不会太好。王月君方才会口称“有客人来了”而打断了正在回答问题的吴小刚,正是想到了可能会有些麻烦。
只是王月君毕竟还是没有料到,这干人竟会这么直截了当的下手。
就算寻宝是先到先得,但在还没有判明宝藏当真存在之前便要拼个你死我活,这种故事虽在说书人口中十分常见,但此时当真遇上了,却也不禁要王月君哭笑不得。
王月君虽不杀人,也不能轻易便让旁人杀了。但王月君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出手,只是向着白吴二人望了一眼,显是要二人来对付这干人。
王月君自也看出这干人的本事,这干人虽有四、五十人之多,其中却并无什么一流好手,白吴二人联手,想要生擒这干人并不困难。
于是白吴二人点了点头,正待出手。忽然又只听一声破空之声,十数支长箭竟从这干人后方接连袭来,一下便射穿了十数名抢在前头之人的后心。
王月君微微吃了一惊,虽说以她耳目,并非没注意到这干人后方还有高手,但她原本以为这些人都是一路之人,她会要白吴二人对付这干人,虽也是想考较二人的本事,更重要的当然还是要防备后方的高手忽施偷袭。
这后方的高手确实是忽施偷袭了,但其偷袭的却是前面这干人。
王月君这才明白,这两批人竟并非是同路之人,那这西天山脚下,可当真是更加热闹了。
前面这干人虽本“来势汹汹”的向着王月君三人杀将过去,但王月君毕竟只是一名女子,白吴二人更是年纪尚幼,其实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这干人见后方有人偷袭,便放弃先对付王月君三人,怒吼着想要转身杀将回去。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没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女子,其实才是最不该招惹的对头。
于是这干人还未及转身,却忽然只觉眼前一花,便悉数动弹不得。
但这“最不该招惹”的原因自然只是说王月君的本事厉害,却不是说王月君下手狠毒。她虽一下便打住了这剩下三十余人的穴脉,却反倒是救下了这干人的性命。
原来后方“那队人马”其实只有六人,但六人的本事却也远在先前这些人之上。方才那已取十数人性命的长箭虽说是偷袭,但其实就算是正面出手,以那来箭之快,这干人也绝难避过。更何况那些箭并不是由六人一齐射出,而只是其中一人连续射出的“连珠箭”。这人方才只是射完了手中之箭,这才稍稍停了下来,若待这人再取箭出手两回,这剩下的三十余人,就难免和他们先前倒下的弟兄一样的下场了。
甚至这能连续射出十数支连珠箭的射箭之人,王月君粗看之下,好像还是那六人中本事“最低微”的。这六人既有如此本事,他们先前跟在后方许久,此人却直至此时才忽然毫不留情的出手,显然是他见前面这干人恶狠狠袭向王月君三人,为免三人被害而相救。
而当王月君施展本事,一下便制住其余之人后,他自然也不会立即再痛下杀手了。
……
那射箭之人虽看似是六人中本事最低微的,其身份却像是六人中的“首领”。此人单看穿着便其知大有来头,却看起来并非十分年长,只是西域人通常会蓄满络腮胡子,倒也很难只从样貌便能判断具体年纪了。
此人本想立即取箭再射,但他右手刚伸向箭壶,却见王月君在这须臾已便将剩下的恶人全数制住。他这才大吃一惊,本想说些什么,又不禁抬起右手挠了挠头,过得半晌,终于有些尴尬的问道:“美丽的姑娘啊,你们来到这伟大的腾格里作什么?”
此人事先当然没有想到,他想要救下的“美丽的姑娘”,其本事远比他还高出许多。这自然也令他十分惊奇、却又不免有些尴尬了。
但王月君也稍稍吃了一惊,因为此人和先前的傅西归截然不同,其非但完全就是西域人的模样,而且着装也分明是西域贵胄的打扮。但他的这一句话,除了说到“腾格里”一词的语调外,其余竟都是十分标准的中原官腔。只有其中“美丽的姑娘”这般毫不掩饰的称赞,才确实不像是含蓄的中原人会说出来的话。
要知此时西域诸国虽归附中原朝廷,其各国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当然也或多或少都会学习些中原官话,只是能说得像此人如此地道的却也不是特别多了。
所以王月君并没有回答此人的问题,只是仔细打量了他的模样,忽然抱拳反问道:“阁下莫非是车师王族,福里木家之人?”
于是此人更惊讶了,立即学着王月君的模样还礼说道:“在下丹杰福里木、国王正是在下伯父。”他说完这句,又疑惑的问道:“莫非姑娘早知在下会经过此处,特地来此处等候在下?”
……
王月君当然并非早知这丹杰会来到此处,事实上,她在丹杰自报姓名之前,压根就不认识这位“车师王侄”,就更不会知道其已远离本国,来到这大宛边界了。
王月君能认出丹杰的身份,其一是因为其标准的中原官话,其二便是其将天山称为“伟大的腾格里”的这一称呼了。
原来这天山在西域人中本就被称为“腾格里”,这“腾格里”本是古突厥语,其最初之意就是指头顶上的“天”——这或许也正是汉人会将北山改名为天山的原因——其后又被引喻在宗教之中,意指“至高无上之神”。
突厥虽早已在李唐之时便被灭国,其族人也向着更为西方的地界迁去,但或许是因为突厥语十分好用的缘故,其语言中却有很大一部分被保留在了其原先攻占过的西域诸国中。
因为这保留只是语言而非宗教本身,所以“腾格里”便也就成了一种称谓而并非特指原先突厥人信奉的主神,譬如对信奉佛教者而言,“腾格里”指的便是佛祖,对信奉回教者来说,“腾格里”指的便是真主,甚至倘若平等教也杜撰个神祇出来,那其也可以被称之为“腾格里”。
只是寻常西域人将天山称之为“腾格里”是其原意,与汉人所称“天山”之意完全相同,并没有与宗教有关的引喻意思。但若像这丹杰这般将其称作“伟大的腾格里”,那意思便截然不同了。
只有在水源丰厚的天山东脉、广受天山恩惠的车师国人,才会将这养育了一国的大山像神明一般敬重。
而车师国既然在东天山下,其实就在玉门关外,自敦煌一出关便是车师国的地界,并不像去其他国般需要涉险经过穷山大漠。因此中原人与车师国、以及阳关外的鄯善国这二国之间的往来,比西域其余各国加起来都要多,车师人的中原官话自然也会说得流利得多。
何况这丹杰讲的官话比一般车师贵人还要好,加之只从其衣着就能显示其大有身份来头,那自然是自幼便得专心学习中原官话的车师王族之人了。
……
如果说丹杰方才见到王月君的出手便已大吃一惊,此时见王月君只从他的一句话中便认出他的身份,就更是惊的无以复加了。
虽然王月君解释的的确很有道理,但除了“看衣着”这点可能是一般人都会注意到之外,其余两点,又如何是常人会一下便能注意到的?
但丹杰虽正在发愣,只见其身后两位长者走上前来,抱拳说道:“原来姑娘便是近年来名震江湖素曜仙子王女侠,小王爷不知王女侠身份,贸然出手,还请王女侠勿要见怪。”
王月君细看这二位老者,只见二人目光精锐,步履沉稳,本该是内功十分深厚之人,但二人面色却十分惨白,说话虽流畅通顺,也不免有些底气不足,显是二人许多年前曾受过十分重的内伤,虽此时早已痊愈,但终究是功力大损。
王月君微一沉吟,已明白二人身份,也还礼道:“二位前辈名震江湖之时,月君尚不知‘江湖’为何物,二位前辈倒也不需对月君如此拘礼。”她望向还在发愣的丹杰一眼,又微笑道:“二位前辈劫后余生,能辅佐车师王爷,也是大幸之事,小王爷虽一下便伤了这许多人命,但却是为了相救月君性命,月君感谢小王爷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怪罪?”
原来这二老便是昆仑道宗的“昆仑二仙”,二人二十七年前艺成下山,只用了三年便名震江湖。他二人成名之时,王月君还不满两岁,确实也“尚不知江湖为何物”了。
但二十年前、也就是这昆仑二仙出山七年之后,天山玉莲门之人无故害了昆仑道宗三名弟子性命,他二人自也回到昆仑,又与同门共上天山问罪。岂料玉莲门身后正是平等教在蛊惑离间,双方一场大战,昆仑道宗与玉莲门皆死伤惨重、从此式微,这昆仑二仙便也没再出现在中原武林中。
江湖人只道这昆仑二仙也在那天山一役中丧生,并不知二人还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二人既功力大失,自然也无法再过问江湖中事,于是二人便在天山下的车师国王爷府寻了份职事,自然也就是丹杰小王爷的师父兼护卫了。
这昆仑二仙虽二十年来远在车师,近年却也曾听往来的中原武人提到过素曜仙子的大名。二人虽无法只凭样貌便认出王月君,但要知天底下武功出神入化,观察事物又如此细致入微的年轻女子,除素曜仙子全无第二人想。他二人才见识了王月君的功夫,又见王月君单凭几点细节就能认出他们的小王爷,自然也明白了王月君的身份。
昆仑二仙既听说过王月君的大名,自然也听说过素曜仙子的行事作风,二人会请王月君“勿要见怪”,自然也指的是丹杰方才手下不留情,一下便伤得十数条人命的事情了。
其实虽说王月君自己就算面对“其罪当诛”的恶人,也不会私下便伤其性命,而是擒之交于官府处置。但只要贼人确实该死,她倒也不会苛求旁人非同她一样“手下留情”不可。何况方才之事确实危急,若将她三人换了不懂武功的寻常人,以这些人下手之凶狠,须臾便会尸横就地,丹杰又不知她三人的本事,危急时为相救而伤恶人性命,她当然更也只有感激之情而没有怪罪之心了。
王月君虽不会怪罪丹杰,但那丹杰却好像还想谢罪似的,只见本在发愣的他忽然回过神来,竟想向着王月君下跪磕头。但王月君早有准备,云袖一拂,那丹杰自也跪不下去了。
那丹杰又愣了一愣,却只见王月君微微笑道:“车师一事,那是先人的恩德,与月君无关,小王爷就不必向月君行此大礼了。”
原来丹杰并不是因为王月君“不怪罪他出手伤人之事”便要行叩拜礼的,他会想向这位“美丽的姑娘”磕头,是因为王月君的一位先祖对他车师国曾有大恩。
但王月君却当然不想受这个叩拜之礼。
且不论王月君本就不喜欢旁人同她磕头相谢。更大的原因是,既然王月君认为朝廷责罪时难免的“株连九族”、以及江湖寻仇时常有的“父债子偿”,这等牵连之事其实都完全没有道理。那么王月君先人给旁人的恩惠,当然也就更和她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