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严仿佛做了个自己也成为了神仙的梦。
他虽然在艾牛儿的房中倒了下去,但朦胧中又觉得自己也像是能够腾云驾雾似的,在天上飞来飞去。
其实艾严当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神仙的,所以当他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之时,还道自己方才的确是在做梦。
但艾严立即又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处竟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而他自己则倚靠在一颗参天古树的树干上。
更重要的是,几日前他在华容县外只粗看了一眼,便已使自己昼夜思量的“仙女娘娘”,现在就背对着站在自己的前面。
所以艾严自然也明白了,方才自己迷糊中感觉到的“腾云驾雾”,便是仙女娘娘带着自己在天上飞,而自己会在此处,也正是仙女娘娘将自己带过来的了。
于是艾严赶忙从树干上爬起,想要跪下行礼说道:“小生艾严,叩谢仙女娘娘几番救命之恩。”
其实这艾严此时还尚未明白今夜所发生何事。但他见这位仙女娘娘先前便已两次在危急中相助于他,料来此次也是相同之事。何况就算不是,就依仙女娘娘先前两次救助于他,他也该叩谢大恩才是。
但艾严还没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脚边有一股力道向上一托,他便又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艾严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只见那“仙女娘娘”正缓缓转过身来,微笑着向他说道:“艾孝廉客气了,月君只是一介江湖人,并不是什么仙女娘娘,你也用不着对月君行如此大礼。”
……
艾严直愣愣盯着王月君,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喜还是愁。
原来他既在为王月君并非仙子而失落,又在为王月君和他一样是凡人而窃喜。
白卯儿先前猜的并没有错,当艾严知道王月君并非仙子的时候,自然会少了份憧憬,却也会多了份妄念。
而这也是王月君明明已到了该和艾严好好谈谈的时候,却还是有所犹豫的原因。
只是艾严这份乍愁还喜,乍喜还愁的矛盾也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当王月君把近来发生一切事情的背后原因都告诉了他之后,他这才真正的愣在了那里,过得一盏茶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直至半个时辰都未能回过神来。
无论王月君是仙子也好,不是也罢。但艾牛儿的事情,以及旁人竟如此苦心积虑想要相害于他的事情,终究还是会更令他震惊,也更令他悲伤。
王月君平静的看着艾严,既不出言相慰,也不焦急询问。她知道,这位艾书生如今在百感交集之下,她无论说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只有等着艾严自己理清思绪再说。
又过得半晌,艾严终于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说道:“我懂了,原来王姑娘便是说书人讲的那种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大侠了。”
艾严虽完全不懂武功,但江湖大侠惩恶扬善的故事,他总还是听过的。只是他沉思了如此之久,第一句话竟是在说王月君身份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显然是艾牛儿与贼人之事实是教他来说太过悲伤与困惑,他竟已不知怎么开口了。
王月君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江湖中人不遵法度,‘惩奸除恶’四字,大多不过是恣意妄为罢了,又如何称得上‘大侠’二字?艾孝廉既身为朝廷举子,可不能同江湖人一般见识。”
王月君既然一向并不赞同杀人——除非是像上回花天麟杀花万豪的那般万不得已——自然也并不喜欢那些以“惩奸除恶”为由便对任何“恶人”都毫不留情的“大侠”们。
王月君倒不是包庇恶人,只是有许多所谓“恶人”只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恶之辈,虽说古语有云“毋以恶小而为之”,但这些人终不是犯了什么当诛的大罪。只是有些沽名钓誉的武人,又没本事对付真正的大奸大恶,只能来取这些宵小人头,便就自封为什么“大侠”了。
另外还有一种本事虽不错,却又嗜杀成性的“大侠”,这些所谓“大侠”只是不愿与江湖正道为敌,这才专找这些所谓“恶人”下手,这些“大侠”表面当然也自称“惩奸除恶”,但在王月君看来,也不过是残忍好杀之辈的借口罢了。
甚至还有一些所谓“恶人”的“恶行”,不过是这两种“大侠”们,为了将自己说成是“惩奸除恶”而编造出来的,反正“恶人”已死无对证,他们自然也可以随意胡诌。
这样的“大侠”,和王月君心中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所以认为自己还算不得“为国为民”的王月君,就更不愿意听到艾严将自己称呼为“惩奸除恶的大侠”了。
只是此刻也不是王月君向一个原本只是将江湖之事当故事听的书生解释何谓“江湖险恶”的时候,所以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又立即面露微笑之色说道:“艾孝廉,我知你也必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何秘密,所以此时也是十分困惑。只是你遇上的这件事绝对非同小可,所以你先前遇过什么可疑之事,或者令仆曾有什么可疑之处,还望你能说出来,好让月君一同参详。”
“我……”那艾严又沉默半晌,终于点头说道:“就算王姑娘并非仙女娘娘,确也多次相救艾严性命,此事虽是艾严家丑,王姑娘既问,艾严也只好说给王姑娘听了。”
只见艾严吞吞吐吐,终于把艾牛儿之事说了出来。
原来这艾严父亲艾大生本是零陵昭阳的一家大户人家,家境虽算不上巨富,却也还算殷实。艾严幼年丧母,艾大生又是个好色之徒,与许多他人妻妾都有不伦的关系。
那艾牛儿便艾大生与一位孀妇私通生下的孩子,那孀妇没过几年便也仙去,艾大生碍于礼法,不能与艾牛儿父子相认,只能将艾牛儿以仆童身份领回家中。但艾家人都知道艾大生的德性,谁会猜不出艾牛儿的真实身份?
艾严私下虽与艾牛儿以兄弟相待,但艾家的家仆却经常嘲弄辱骂艾牛儿,后来又过了几年,待艾牛儿长到十二岁之时,有一日艾大生托其出门购置货物之时,这艾牛竟拿着银钱便一去不返。这艾牛儿既本是艾大生的私生子,艾大生自也不便报官,私下托人寻了几回没寻到,也只能由艾牛儿去了。
后来艾大生又与一青楼头牌女子勾搭,竟为其花尽了艾家钱物,艾家从此便家道中落。青楼女子本大都是认财不认人,那头牌见艾大生一穷二白,自也对艾大生再不答理,艾大生一气之下,竟一命呜呼。艾家家仆尽散,只留得艾严一人。
好在艾严自幼便喜欢给水之事,他与县中一位林木匠是好友,二人一个画图,一个制造,做出了许多小巧的给水机关。这些机关虽不说有什么大用,却在取水、用水方面都能提供许多便利,自是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零陵郡的大户人家,几乎人人都有艾严和林木匠做出的机关。因此这些年艾严虽说不上富,倒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虽说给水和治水远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正所谓“见微知著”,林木匠见艾严对水事了解的这么精透,便劝艾严考取功名,若能在水部司谋个官职,必将成为名留千古的治水名臣。
艾严见林木匠说的有理,当然也动了念想。但朝廷用人,却历来只有文、武科举取才,艾严水利方面的天赋虽高,写文章的本事却并不是十分厉害,加之又无闲钱贿赂考官,于是他前后考了将近十年,这才考中了荆州的举子。
而艾牛儿便是在此时忽然出现在艾严的面前,他自称一个人无所倚靠,便想要再以家仆的身份,与艾严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一同生活。
艾严本就举目无亲,虽顾及礼法。在外人面前无法与艾牛儿相认,至少二人私下能以兄弟身份相处,当然也十分乐意。
之后没过多久便是临近会试之时,二人便结伴上京,一路本平安无事,却在华容县外忽然遇贼,这才得他本以为是“仙女娘娘”的王月君所救。
而后面的事,王月君当然便已都知道了。
王月君听艾严说完,不禁摇了摇头。这艾牛儿是艾严之父“奸生子”之事,她已从二人的容貌、身份以及称呼中早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这艾牛儿早便离开了艾家,却在艾严孤苦伶仃了十数年后才回来寻找艾严,显然便是为此目的而来了。
王月君正待开口,却忽然见一个身影从树林外掠了进来,停在了二人的身前。
原来来人正是本在江边守着的白卯儿,白卯儿一停在王月君身前,赶忙禀报道:“大姐,他们来了。”
王月君点了点头,看向艾严说道:“艾孝廉,现在乱臣贼子们都道你死了,为了弄清事情真相,如今需靠你来装作是‘艾牛儿改扮的艾严’了,不知你能否做到?”
原来白卯儿口中说的“他们”,正是早便“逃了”的宜城县令马通,带着自己的人手,名为剿贼,实为处理贼人尸首来了。若依他们的计划,佯装逃得性命的“假艾严”艾牛儿当然也该是这时便和马通会合,而王月君便想将计就计,让真艾严来“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只是这艾严既是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又如何擅于作伪?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又点头说道:“仙女娘娘吩咐,艾严虽不才,也只好尽力一试了。”
他虽先前已将王月君改称“王姑娘”,值此紧张之际,“仙女娘娘”的称呼,自然也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