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镇州共辖17个都城,要换“侯”属于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这对于常家来说都是“身后事”了。一家人分崩离析,仅有长子常卫介留在镇州,但可以想见的是,他在常家肯定剩不了多少实权,留他仅仅为当了安抚镇州军民的作用而已。而常家原来的文职武将,肯定会经历一场彻底大换血。
陆湘南和来的时候一样,骑马跟在最后,如同卫兵一样不显眼。常乐和池铭共坐一辆马车,池铭的马车很宽敞,可躺可卧,软和厚实的座垫也缓和了马车的颠簸。常乐坐在窗口,将木窗打开望向汉阳城。四月时节,若是放在往年,该是常柳带着一家人读书的日子。镇州的春天来得晚,四月的风还带着清浅的寒意,但草长莺飞的景象已随处可见。
常家不好建高楼,所以只要天气晴好,他们便会席地坐在矮草坡上读书,然后早春的水果,粗糙烹制的酒肉,口味不一的糕点很快会成为一家人的主题,要有书中滋味,更要有口腹滋味。
不过往事都如烟雨了。
“这个时节,真适合读书。”
不知为何,池邻儿没有坐自己的“盒子”,也钻进了池铭的马车。
常乐被他的话一惊,回过头来:“你们也在这个时候读书?”
“这是我爹带出来的习惯,当时他们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是这么做的。不过现在他自己应该都已经忘了。”说着他望了一眼池铭,“现在只有我还在这么做吧。”
池铭仿佛接受到了池邻儿的目光,竟然露出了些许无奈地表情,仿佛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常乐冒出这种想法的同时,连忙摇摇头,威名赫然的“不死鸟”池铭,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表情呢?这肯定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
“之前爹来了急信,让我早点回去,该是出了什么事。待会我会一个人先走,你带常乐回来。”池铭忽然道。
“急事?”
“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池铭道,“不过从镇州到盛州这一路也不算短,你积不了神池,我们这次带的人又多是仪仗出生,没几个好手,怕会出什么意外。”
池邻儿露出笑容,一丝妩媚便不自觉地散发了出来:“哥哥,你和父亲最大的区别就是会顾虑一些没必要的事。”
池铭微微抬头,似是若有所思:“这样吗?我知道了。那我也不耽搁了,现在就走了。”
池铭下了马车,骑上自己的战马便绝尘而去。而后池邻儿喝了一杯酒便闭上眼睛,蜷缩在自己的红色大袍里闭目养神。常乐本就没有多少说话的欲望,见他如此,便继续浏览马车外的景致。
之后便是每天如此,白天赶路,晚上休息,青山绿水,长亭短亭。遇上镇子就住店,不然就直接露宿旷野,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当然池邻儿和常乐是睡在马车上的。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了镇州地界。
镇州接壤吴州,常乐他们到达吴州落马镇时还是上午,阳光斜斜地打在脸上,清凉和暖意同时轻抚于肌肤上。常乐把头探出马车,深呼吸了一口,一阵心旷神怡在胸腔弥散开来。
池邻儿尽力舒展开短小的身子,伸了个懒腰,道:“今天先不赶路,让士兵们歇歇,我们也找个茶馆酒肆坐坐吧。”
常乐一路上都还浸透在乡愁里,所以属于少年人的话多完全没有体现出来。可不知为何,明明和他没有过多交流的池邻儿一说话,就像和他很熟似的。
“谁要和你一起坐?”
“不是已经坐了20多天了吗?”
常乐一愣。是啊,离家已经快一个月了,连用于读书的四月都到了尽头。
池邻儿继续道:“别这么萎靡不振,不过离家罢了。若你想做个留名青史的人物,这天下有的是大道,若你想当那风流恣肆的公子,自然也有寻不完的烟柳。既然生了七尺之躯,或筑基事业或纵情江湖,谁都没资格说你什么,但仅有麻木于岁月这一项,不觉得太可惜了些吗?”
常乐听了,仍旧是愣着,却不由开始咀嚼池邻儿的话,最终落点却在“麻木”这个词。
没错,就是麻木。
常乐出生以来,生活殷实,家庭也和睦,但他这么多年来却如影随形着浓浓的不安,他不明白这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追问诸神也找不到答案。现在他知道了,就是麻木!
当初初窥“各自一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正是因为找到了打破这么麻木的出口。
常乐脑海里这样翻腾,脸上也是阴晴变幻,池邻儿似是注意到了这份变幻,于是问道:“怎么,有想法了?”
常乐道:“喝酒去!”
池邻儿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很快就带着常乐来到一家酒楼。陆湘南本来也要跟着去,却被池邻儿拒绝了:“看着你酒都会变酸的。”
但陆湘南并不买账地道:“谁稀罕和你一起喝酒,只是这次出来没带多少好手,这里离盛州又是天高地远,要是你的脑袋被人割了拿去当夜壶,我回去可不好交代!”
之后池邻儿一句话,不仅堵住了陆湘南的嘴,还刺进了他的心:“我和常乐一起去。”
你可是输给他的人,如果碰到他都搞不定的人,有你又有什么用!
池邻儿带着常乐来到一个不算大的酒楼,他们坐在二楼。整个二楼都是一片打通的空间,以红柱做支撑,就连四周也没有墙壁,所以四面来风,格外沁人心脾。他们两个人找了一处靠近栏杆的空位,点了酒菜,吃喝起来。
今天客人并不多,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东北角的两座人,为首的看上去已年过六十,穿着褐色的锦袍,胸膛微微敞开着,正一个人把玩着两颗手玩核桃。他身边坐着一个少年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两桌人中仅有他在喝酒。但他时不时就看一眼身边的老人,像是怕他会责备。
其余人都井井有条地喝白水,吃牛肉和米饭。仅仅看着装和吃饭的模样,就知道不是缺银子花的人。
“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新神?”两桌人加起来不过11个,但竟然这11人竟然全数都是新神,这可不多见啊。
池邻儿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白斩鸡,喝了一口酒,道:“天林镖局。”
常乐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道:“很有名吗?”
“说有名,不如说有钱。”池邻儿缓缓道,“他们走金银,走异宝,走书,走的都是大价钱的东西。不过相应的,风险也就高了,所以手底下的镖师俱是一时风骚的名家。没想到这回连林泰都出来了,看来这趟镖油水不少啊。”
“林泰?”
“就是那个老头。”池邻儿道,“一双兵戈手,神池深不可测。他的修术本身平平无奇,不过是第八门中的下品。但却十分契合他的性子,竟然将这兵戈手闯进了另一番天地。他身边的少年算是故人后人,名叫袁杰,算是这趟镖的一个弱点。林泰既然会带他出来,看来对这次镖相当有信心。不过相比林泰,他们中却有一个更让人在意的人。”
常乐神池虽然浅薄,但整幅身体都已经被迪启改造过,所以虽然现在林泰的神池平静无澜,常乐还是看出了这个人蕴含着令人吃惊的力量。可这时候池邻儿竟然说,这十一人中还有比他更可怕的人!
“坐在林泰对面的中年人,‘沾衣手’周磨。”池邻儿道,“算了,还是不和你说他了,若是要说他就扯得太远了。”
常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个人是谁?”
常乐问的不是这两桌的人物,而是另一个坐在南边的男人。他身着蓝布旧衣,头上戴一顶斗笠,自饮自酌,不引人注意,如果不仔细瞧去,都发现不了他。
池邻儿摇摇头,脸色却变得认真了点:“他……不认识,不过一眼望去,似乎有点眼熟。而且,他坐的位置有些蹊跷。”
“蹊跷?”
“他这个方位,如果以天林镖局做目标的话,进不嫌远,退不怕近。”
常乐听了,大脑还没思考,喉咙就蹦出了音量:“他要劫镖!”
常乐这一声说轻不轻,但说重也绝对不重,可他的话刚一出口,天林镖局的所有人都同时望向了他,就像十一道闪电奔掣而来。
“说话别太大声,这群人可不简单。”池邻儿一边说,一边对着天林镖局的众人拱了拱手,以示没有敌意,然后继续说道,“连我们都看出来的情况,天林镖局的人会看不出来吗?但你看他们,有出手的意思吗?”
常乐依言望去,只见那十一个人,只是自顾自吃喝、想事情,根本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意思。常乐见状,道:“这么说的话,那个人并不是来劫镖的。”
池邻儿再一次摇头:“想事情不要那么直接,最有可能的是——”
池邻儿正要说,一团黑影忽然从眼前呼啸而过,紧接着,地面炸开“砰”的一声巨响。常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原来是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与其说“飞”,不如说是被人扔进来的。
“好大的胆子,你陆小爷也敢惹!”
一声巨大的咆哮声从空中响起,常乐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不由念叨:“这个声音是——”
还未等他想起,声音的主人已经在不知何时坐在了栏杆上,睥睨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人。
这个声音是陆湘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