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池……池大人？”看到突如其来的池邻儿，常乐不由紧张起来。他想起身行礼，但由于自小少涉人情官场，一瞬间那些老师教的礼仪便全都忘了。
池邻儿好似看透他般甩了甩手，让他不必拘礼。这番动作让常乐稍稍安心了一点，于是便问：“侍女们怎的都没有通报？”
“是我让她们这么做的，”池邻儿继续一步步走向常乐，但他步子没有节奏，就像小孩子胡乱走在田径上一般，所以常乐对他的逼近没有产生压迫感，“她们知道我是谁，况且我生来就比较善于应付女子，所以她们就照我说的做了……”
除了我那个讨人厌的姐姐。
常乐道：“池大人有什么事吗？”
“不请先让我坐下吗？”池邻儿这么问，却不等常乐答话，自己便已经在一张梨花椅上坐了下来。一旁的桌上放着糕点，做得不像他们南方那样精致，但池邻儿还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了会之后，他把手上沾染的碎屑抹到鲜红裤腿上，然后悠悠道：“你可知道我们大壬疆域几何？”
常乐听后不由一愣，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常乐所在的国家名为“壬”，国土共分为九州，分别为盛州、部州、镇州、豫州、泗州、道州、忻州，每个州又辖8至19个都城，都城下又有小城。每个州都有一位“侯”负责管辖，常乐的父亲就是镇州侯，居住在镇州的汉阳城。而澡火池家，便是威名赫然的盛州侯，同时池渊还是权倾庙堂的五位御前人之一。
常乐虽然想有所保留，但转而又觉得没必要，便把他所知道的一一说了出来。池邻儿点点头，然后又道：“天下分九州，你有没有觉得太多了些？”
“太多了？”
“大王平定天下之后，定国号为壬，定都部州，又将其余八大州分封给兄弟功臣。可是现在虽然战事已平，但天下未定，北有蛮族虎视眈眈，西有海上岛国雄踞一隅，最麻烦的是东边，那里的诸方小国都已经依附了落食，这可是个大患。”
常乐似乎有点明白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家伙想说什么了，但仅仅只是一点点，他的真面目还隐藏在一场大雾后面。
“九州共事大王，却又分庭而治，一旦一州战事突起，其余八路诸侯或许不能及时支援。”池邻儿已经放下了糕点，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但那张脸却还是像逛闹市的孩子。然而，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却让常乐知道，眼前做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孩子。不仅如此，还是一头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所以，接下来镇州由我池家接管。”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旁骤然炸响，又像一壶滚水，由顶至踵浇灌全身。此时常乐脑海里回荡着一团嗡鸣，身子却已经失去知觉。
池邻儿看着他，也不说话，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然后拣起一块绿豆糕起身道：“这件事令兄令尊都已经知道了，你姐姐应该也被告知了。他们都已经赞同了这个决定，各方细节问题，明天你应该就会知道。”
池邻儿说完，也不等常乐回答，便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驻足道：“全家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
池邻儿又开始向门外走去，常乐隐隐又听到他说道——和我真像。
日头渐渐西沉，余光像飞溅的火星一样把天空燎成一片火红。常乐忘了点灯，直到第二天，太阳重新蹿出地平线，他将黑发全部束起，配以常家的黑剑抹额，又从箱子里翻出那袭只在做成伊始穿过一次的窄身黑袍，现在穿稍微小了些，但更显精神。最后手中持上不开刃的短剑，剑柄咬着一颗铁球，球上刻着“兵王”两字。这柄剑不用于争强斗狠，是常家的老祖宗用来告诫后人，轻易不开刃，以作自律。
常乐从来小就讨厌这种过于正式的装扮，然而今日之后，即使华服如星，锦衣似海，却也找不回这份讨厌了。
此时天光乍现，还没到用早点的时候。常乐来到住宅后面的竹林，竹林深处掩着一座旧庙，漆已落红，木已掉鲜，但却异常干净，没有积叠的灰尘，也没有遍布的蛛网。常乐推开门走进去，里面空空荡荡的。
旧神们所信仰的意志诸神的庙从来便是这样的，没有神像，不食烟火。常乐席地而坐，对着空荡荡地空气发问，如同这十四年来，他从未被解答的追问：“我该怎么办？”
常乐合上眼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御的存在，可为什么诸神赐予我们力量，却从不告诉我们答案？
日头越升越高，常乐起身，走向议事广场，脚下是绿草如茵，头顶是蓝天似锦。
他到时，宴席已经到了末尾。没有通报，他就找了一坐空席坐下。
奉圣上谕，赐封常柳为摄政大将军，护国家以清平，泽万民以安泰，即日上任。赐封常卫介为上都护，协助新任镇州侯南宫羽统辖镇州。赐封常乐为长衫将军，赐封常坞为第七王女。
常乐听完了官职的分封，便是出行的安排。哥哥会继续留在镇州，而爹则要去往王都洛城做朝官。姐姐和爹一起去，名为王女，实则是为了牵制爹爹。而常乐自己，则是要去和池铭池邻儿一起去盛州。
“既然事情已经谈妥，那么我们便即刻启程吧。”
常卫介冷冷地看着池铭，他不明白大王为什么会允许池家这么为所欲为。但事已至此，父亲也没表示反对，他就没有多说什么的余地了。
常坞淡淡地喝着精心烹制的茶，茶水温润，她的目光却是森寒的。虽然她精通世事技巧，行走于万千驳杂中游刃有余，但这一次既然父亲同意了，那她纵有多少手段却也无能为力。
常柳还是一张严肃的脸，没有愤怒也没有愉悦，仿佛眼前的事全然和他没有关系。
池铭看到无人回话，便要继续说道，可就在这时，常柳食指却轻叩了一下桌面，与此同时声音乍现：“且慢——”
“伯父有何指教？”
常柳没说话，但眼中亮起了绚丽的华彩。
常乐感觉心中一滞，一瞬间仿佛惊涛拍岸，块磊积叠，全身骨骼仿佛都在嘎吱作响，全身血液好似被挤压得要夺路而逃。
“这是……爹的神威！”
池铭也感受到了这铺天盖地的神威，眸子里也涌起了金色的光华，面色却毫不改变。
“咚——”
常柳又敲了一下桌面，清脆，通透。
一瞬间，整天空扭曲了起来，空气仿若有了形质，撕开一个个狂风席卷的眼。而风眼之中，一柄柄身披华彩的兵器缓缓移动了出来。
此时才是真的草如茵，天似锦。
常柳端坐在这绝色之中，自己也仿佛成了这绝色的一部分，只听他缓缓道：“对国家我已尽仁，对同袍我已尽义，但若是你愧对我镇州人民，伤害我常家儿女，我必将让你们池氏一门明白，我常柳究竟有没有老，我常家究竟有没有败！”
池铭面色冷峻，隐隐中仿佛想起了常柳已多年未提的外号——百花。
“侄儿永记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