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上梢头。
盛夏的几丝阳光打进了一座书房里。
这是一处极其讲究的书房,屋内的桌椅无不是名贵的梨木制成,尤其现在阳光正好,进来便能闻见一股清香的气味,令人顿时感觉心旷神怡起来。三尺见方的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书桌后面的架子上摆放着足有百余的卷宗。
有人悄悄地开门进来,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阖上门,争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进了书房看到一位中年人站立着,手里端着笔,眼神盯着书桌上铺开的那张宣纸,似乎在思考什么。
少年端正的行礼:“父亲。”
父亲没有理会他,而是把手中的粗豪落在了砚台中,雪白的狼毫瞬间浸染成了黑色。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父亲手腕一提,浸满墨汁的粗豪立刻点在了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片刻间,父亲就完成了一副磅礴大气的草书。那是吕氏家训的开端:“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
吕风读过这句,意思是说:万物的生存发展,不在于万物本身,而取决于土地;而治理土地又不在于土地本身,而取决于人;同样治理人本身不在于人,而在于君主或者统辖的人。
这是吕氏先祖吕天阳死前给自己子孙的训斥和警醒,全篇无不是安家和做人的道理,六百年前书法大家柳意清曾用狂草写了两卷,立刻被当时的皇帝以重金收走存于国库,如今已成了每一位吕家家主作为书法练习的必修课。
少年这才斗着胆子出声,望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拍手赞道:“父亲这幅草书可是越来越有柳大家的精髓了……”
父亲这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穿的那身素色画有云纹蝙蝠的锦衣,动了动嘴唇:“风儿,你这阿谀奉承的功夫可是长进了许多啊。”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眼睛也不去看向父亲,而是盯着自己的脚面,小声地辩解:“哪有,我说的是真话……”
父亲哼了一声放下了笔,领头出了书房,去了外厅。少年见状连忙跟上,咽了几口口水,他父亲治家极严,看见那样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知道父亲心里存着一股怒气。
到了外厅,父亲率先坐下,少年极有眼色的斟好茶,不等父亲说些什么立刻把茶具奉上。父亲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茶。
抿过一口后,父亲开口:“风儿,最近族内怎么样啊?”
父亲是寒州吕氏的家主,姓吕名当正,少年是他唯一的幼子,吕氏的少族长吕风。
吕风恭敬地站着,听到父亲提问,才抬起头:“父亲,最近族内一片祥和,吕氏子弟全部做好了族比的准备,每个人都忙于练武,为族比能有一个好名次。”
诸侯们的族比不止是几个少年的,分为两种,一是吕风这种族内的精锐,诸侯们会亲自观赏演武,被诸侯青睐最不济也是一个偏将;二是普通少年的,说是演武但不会有人细看,大多是奉上金银了事,想要出人头地难上加难。
吕石邀请吕正蒙参加的就是前者,当然无论是吕风还是吕石这些世家子弟看来,后者根本不值一提,反而鄙夷的很。
父亲接着又问:“那你最近功课做得怎么样啊?”
看着父亲低头吹茶,吕风盯着父亲眼神小声说道:“孩儿最近的功课做得不错,考核的经书早就滚瓜烂熟了,就是严先生都称赞了。至于武艺,孩儿更是一天也没有落下,功夫的长进也是几位师父有目共睹的。”
“是么?”父亲不置可否,只是饮茶。
吕风看着父亲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非有人又向父亲说他什么坏话了?这次是父亲主动叫他来书房的,书房在他心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年幼顽皮时在这里可没少挨训。
吕风想了又想,没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还请父亲明示……”
吕当正对于自己儿子的回答极其不满,当即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了叮当的脆响,吓得吕风一哆嗦。他沉声道:“你既然不记得了,我给你提个醒!昨日午后,你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昨日午后?吕风见父亲发怒本就怕的要死,听到父亲提醒,冷汗直流。一个明丽少女的音貌浮现在脑海中,他这才醒悟过来,昨日可是陪着冯雨把整个吕氏转了一圈,别说修文演武,连自己的授业师傅都没有见上一面。
“孩儿在……孩儿在……”吕风磕磕巴巴的,不好意思说出口。
吕当正抬起了头:“你在陪一个小姑娘游玩!吕风你这个派头大啊,昨日我和宗老们因为冯氏来人被搞得焦头烂额,你倒是潇洒,和人家的掌上明珠把臂同游,倒真是有了几分族长的潇洒风范?!”
“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知错了……”面对父亲严厉的呵斥,吕风只能不断的低头认错。
吕当正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饮了一口茶,目光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那你说说,你自己错在何处?”
“我错在不该因为有美人陪伴,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吕风悄悄地抬头,观察父亲的神色:“错在族比在即,就得意洋洋,放下了文治和武功,色胆丛生,好像被猪油蒙蔽了神智……”
父亲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看你腿都软了,坐下说吧。”
待吕风坐下,吕当正倒是一掀襟袍起身,只给自己孩儿一个高大的背影:“你说的那些算错,也不算错。你是吕氏的少族长,未来要接管整个家族的人,和一个小姑娘把臂同游算什么?”
“可是!”吕当正突然加重了语气,“你为什么那么急呢?为什么要弄得人尽皆知呢?”
被父亲这么一说,吕风也不好意思坐着了,连忙站了起来,把茶水递到了父亲跟前,恭敬回道:“孩儿认为自己的身份,是与冯雨相对的,她来拜访只有我的身份合适接待。恕孩儿愚钝,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吕当正接过了茶:“我说你急,你还别不服,冯家这次对我们示好,你身为少族长接应也没有什么错,但是你带着人家把臂同游绕了族内一圈,这让我们那些平民子弟怎么想?你让那些长辈怎么看你?”
“他们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吕风小声的嘀咕。
“有什么好注意的?”寒州吕氏家族的族长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你到时当了族长,你以为听你命令的是谁?你认为族老那一派会不留余力全部支持你?风儿,你还小,不知道其中的错综复杂,对利益关系并不了解,你还没去过议事堂旁听吧?”
吕当正最后一句完全就是叹息了。
“没有……”吕风下意识的回答。
“先不说议事堂,我就问你,你现在看不起那些普通的族人,不在乎他们的感官,一旦以后宗老与你产生分歧甚至要废除你的家主之位时,没有大把的族人支持你,你会怎么样?”
听了父亲的假设,吕风冷汗直流,额头上不住的有汗珠落下。
“不说话?我来告诉你。”
父亲把最后一口茶水咽下肚,“当家主派系被族老派系压制时,普通的族人就是你最大的后盾,有了他们的支持,族老们是不敢肆意妄为的。可一旦连族人都厌恶你,你就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吕当正说的完全是自己亲身经历。他父亲去世得早,本来论族长之位的传承轮不到他,可他硬是凭借普通族人的支持击败对手当上族长,这在吕氏的族谱中都是罕见的。
“是,孩儿受教了!”
父亲这回坐下了,语重心长的说道:“虽然这次只是小事,但有心人会记住的,不要拿他不起眼,一旦量到了某种程度,质也会改变的。”
吕风又低头,躬腰行礼把头几乎是低到了地上:“多谢父亲教诲,孩儿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父亲揉了揉额头,招了招手:“你坐下,我说的你记住就好,我这次还有别的事跟你说。”
吕风刚坐下,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疑惑刚从心底升起,注意力就被父亲递过来的一张信纸吸引了。他望向那张被折叠的信纸,发现书写了十五个名字。
第一列这样写着:吕风、吕扬、吕微、吕常、吕文。
继续看去,名字越来越熟悉:吕普、吕安、吕徒、吕恩、吕雷。
他忍住的问道:“这不是我们和宗老这次参加族比的名单么?怎么……”
吕当正叹了口气:“你继续看。”
名单最后一列写着这样的五个名字:吕石、吕辉、吕祥、吕然、吕正蒙。
吕风指着名单的最后一列,看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大惊失色:“吕?吕正蒙?吕石他们怎么随便找了一个人?还是吕正蒙?”
“对,就是吕正蒙,我本以为吕石他们要放弃这一次族比了,可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人,还是这样的一个烫手山芋。”吕氏家主对此感到无比的头痛。
“那父亲的意思?”吕风试探着。
沉吟了片刻,吕当正把目光对准了自己的儿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吕风知道父亲这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是借此机会勘察一下自己的手腕,眼珠转了转,约莫一盏茶片刻,他开口了。
“父亲,我认为应该同意吕石的提议。”
“怎么说?”吕当正来了兴趣。
吕风站了起来,开始踱步:“首先,如果吕石这一派系不参与族比,会对我们怀怨在心,无异于是把他们推到了族老那里;其次,如果他们没有参加,名额就是我们和族老那边的十个人,虽然入选的机会大,但以后这股力量是能够与我们抗衡的,不利于我们以后力量的均衡,族老那边的威胁就太大了,我们说不定会无人可用!再者,按规则来同族中人在比试第一轮不会相见,反而会有轮空,我们有三支队伍参加,几率到我们也会大一点!”
“最后,”吕风声音突然加重了,“让吕石他们参加不过是卖一个顺水人情,孩儿也有信心能在名次上超过他们,他吕石不过是武夫一个,拿什么和我争?”
吕当正听完吕风的叙述,也站了起来,满意的点头:“好!我儿这句话说得有魄力!没有辜负为父对你的栽培!你的想法,和父亲一样!”
“不过……我们能想到这一点,祖老那边何尝想不到?那些桀骜的孩子,说不定要惹出什么是非啊!”吕当正最后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地叹道:“风儿,你最近盯着点,千万别让他们生出什么乱子啊!尤其是吕正蒙,这个家伙,可是我最担心的。”
这是吕当正第一次提起吕正蒙,吕风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让自己照看宗族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感觉父亲说的又不是这么回事,他感觉父亲说的,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吕风心里不解,他早就吕正蒙看不过眼了,就多问了一句:“父亲,吕正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直在这里,宗族那边从来没人管他?”
“你知道二族老吗?”出人意料的,吕当正提了这么一句。
二族老曾是吕氏最有话语权的一脉,他们那一支世代都有守卫着吕氏地宫,不乏有武者和灵阵大师。可在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中,他们那一脉死伤惨重,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二族老,而就在前几年,二族老也辞世。
“知道,二族老那一脉不是亲近宗族的吗?父亲为何提到他?”
“吕正蒙刚过来时,我们虽然与宗族关系将至冰点,但还有一个缓冲,就是二族老还活着。他那一脉人才凋零,碍于他的面子,所以吕正蒙刚来时过的不错。”吕当正回忆起了往事,“当然,在二族老死后,吕正蒙再无庇护,族人对宗族的敌意,自然也就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说的是吕正蒙不受待见的原因,吕风是知道的。
“不过以他的身份,在这里还是也不至于如此,在二族老死后,我曾给宗族发过一封信,询问他们何时接回吕正蒙。毕竟他当初被送来我就有些疑问,李振飞为什么要把他送来?用意何在?”
吕当正的这个问题不少人疑惑过,不过当初接洽的是二族老,详细情况无人得知。
“结果呢?”吕风小心翼翼的,他发现父亲脸色不太好。
“回信的人表示那吕正蒙并不是宗族的人,让我们解决掉他。”出人意料的,吕当正竟说了这样一番话,“虽然那封信上刻着鹰旗的标志,也印着云中腾龙的花纹,与以前的印记相比,少了些灵动之意。”
吕风完全糊涂了。
“而且那字迹看起来是吕荒所写,可不够大气,有些娟秀,像是女人写的。”吕当正目光陷入乐回忆:“我记得吕荒发妻死后他迎娶华氏时贺贴曾经发过来一封,我与之比对,发现字迹果然相仿!于是我猜测,会不会吕正蒙是吕荒发妻的子嗣,这封信是华氏怕吕正蒙回来威胁他儿子少主的地位,特意仿造的?”
吕当正的这个假设很大胆,有些天方夜谭,可吕风细细想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父亲,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自那以后我们和宗族的关系愈发恶化,很多年不曾通过一封书信。”吕当正笑了笑,目光深邃:“这是一手闲棋,就先这么养着吕正蒙,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他能为我们换来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