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吕石为首的四位青年目送吕正蒙出了彩香庭,笑声就瞬间停止了,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深夜这些少年丝毫没有去睡的意思。
率先开口的还是刚才为吕正蒙说明利害关系的那位少年,他看向吕石,丝毫没有胆怯,而是直接了当的发问:“大哥,为什么要选吕正蒙,他……的身份不是最好的选择。”
吕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几位少年:“吕辉、吕祥、吕然,你们都认为吕正蒙不是最好的人选么?”
吕辉是为吕正蒙讲话的少年,吕祥是论生死与吕石四六开的少年,吕然则是见到吕石发怒小腿就打颤的少年。他们三个都是吕石的表亲,进退统一,四个人被戏称为“吕氏四兄弟”。
吕辉点了点头:“最重要的是吕正蒙的身份,他虽然是吕氏宗族的人,但是看看这些年他过的,说是最落魄的族人也不为过,如果把我们的名单递过去,恐怕单单是身份就足以卡死我们了。”
“二哥说的有道理!”吕然小声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认为他能和大哥打成平手,说不定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四兄弟中排名第三的吕祥这时也抬起了头,“我也怀疑吕正蒙的实力,他从来没有上过族学,说是能和大哥打成平手,我是不信的。”
虽然吕石威严极足,兄弟们都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做出的决定同时被三兄弟否认,这还是多少年的头一遭。
被三兄弟同时质疑的吕石没有发怒,而是想到了半个月前见到吕正蒙的一幕:
那是一个大好的晴天,他刚从演武场练刀回来,也正为要开始族比的人员发愁,路过蒙馆后门的时候听到了郎朗的读书声。疲惫的他正要回去,眼光一扫就看到了吕正蒙。
吕正蒙没有在蒙馆内,而是在蒙馆后门的一株黑杨上。
蒙馆后门在吕氏的东南角,可以说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加上吕氏聘请的教书先生特别严厉,平常是不会有人特意来到这里的。而吕正蒙就藏在树枝上,小脸皱成了苦瓜的模样,院内读书声响一下,他就在草纸上写些什么。
同时吕正蒙的躯体与树枝保持了一个诡异的平衡,那么高的树寻常人是爬不上去的,就是他也要小心翼翼的才能保持平衡,可吕正蒙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写累了就在树枝上一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不是武艺高超的人,是没有这个资本这样做的。
所以自那以后他特地暗中关注了吕正蒙,经他仔细查点,在吕氏内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总能瞧见吕正蒙的,他不是在偷偷写字就是在练剑,一举一动呼啸生风。
“大哥?大哥?”吕辉见吕石发愣,疑惑的提醒。
“吕正蒙的武艺是毋庸置疑的,他跟我比的可是实打实的对决,没有任何小手段。”被这么一喊,吕石从回忆中惊醒:“而且你们没有想过,族老的孙子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吕正蒙身份固然招人厌恨,但是那几个家伙闲的没事总找他的麻烦?”
“难不成?”被这么一说,吕辉恍然大悟。
“没错,你别以为吕正蒙真的如同他表现的那样孤苦伶仃,族内可是有不少人盯着他呢。”吕石沉声道。
被这么一说,吕然倒是更加糊涂了,他连忙摇了摇吕辉的肩膀:“二哥,你和大哥在打什么哑谜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说族老们是用吕正蒙来磨砺他们孙子的武艺……”吕辉挣脱了吕然的摇晃,板起脸对他训斥道:“我说老幺你该上点心了,蒙馆读书的时候你在睡觉,练武的时候你也偷懒,怎么想事还不用脑子?”
“二哥你……”吕然讪讪地低了头。
吕石这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盯着杯中掀起了波澜的水面,声音沉沉的:“至于身份的问题,那就不用担心了,父亲在世的时候特意叮嘱过我。”
听到吕石提起他的父亲,吕氏的三位少年神情全部为之一变。
吕石的父亲就是寒刀的使用者,他力大无穷,可以单手擎起寒刀冲进敌人堆,寒刀挥舞之处所向披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两年前的寒州诸侯战争中被乱箭射死,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的吕石母子。
孤儿寡母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以前我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吕正蒙只是族内的边缘人物,我们和他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吕石顿了顿,“但现在想起来,只是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放在心上。”
吕辉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伯究竟说了什么?”
吕石似乎是渴了,把端详许久的清水一饮而尽:“父亲说,‘护送吕正蒙来寒州的是,衍朝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
“尊武将军?那不是九卿之一么?”吕然惊呼了。
相比于吕然对李振飞官职的惊呼,吕辉则更关心护送吕正蒙的人——李振飞,这在衍朝末年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李振飞是幽帝父亲宣帝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之一,宣帝在世时曾率禁军拒守谋逆叛乱的诸侯,以五千的兵力成功守卫来袭皇都的三万人,成功拖延时间到了诸侯们勤王。更早年他还奉命打着天子旗在寒州远征西岭,大获全胜,在浩州的草原上立下刻有“远征”二字的石碑,使蛮族人谈之变色。
吕辉摩挲着下巴,目光投向了吕石:“我记得他在幽帝六年的时候被贬黜到了月州,但是在十二年的时候又把吕正蒙送到了寒州来,那吕正蒙到底是……”
“不知道,我听父亲说吕正蒙在这里受到欺辱是被东州宗族默许的。”吕石面对吕辉的目光摇了摇头,“谁知道宗族那边发生了什么样的破事,但毋庸置疑,吕正蒙绝对不是无依无靠,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只不过他一直都不知道罢了。”
二.
天穹无云,圆月挂在正中央,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清冷的格调。
吕正蒙从彩香庭出来之后,没有直奔寄养他的家庭。现在那户人家早就睡了,是绝对不会给他留门的,越过栅栏进去说不定要惹出什么骚乱。
他决定还是找点东西吃,虽然挨饿对他来说是常态,可从昨天他发病夜奔出中北城得知蛮族要入侵,到今天深夜与吕石决斗,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两天劳累放在一起就是铁人也吃不消。
他出了彩香庭,借着星光与月色的照耀,左拐右绕,轻车熟路的溜进了一处小楼,在门口仔细地瞧了瞧,确认没有人之后推开了木门。
小楼的木门“吱嘎”一声响。
这里是吕氏的膳堂,晨间他路过的时候总有香味飘出来,然后就是一大堆菜肴端到了膳房的长木桌上。吕氏用餐讲究一个热闹,族老的孙子、族长的孩子等等一大堆吕氏嫡系都会一起用餐,吕正蒙初来乍到的时候也在桌子上吃过饭,常常溜进来的他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吕正蒙一进膳堂就闻到了卤肉的香气,他顺着味道寻去,正好看见柜子上还有大半碗。
摆在一旁的还有几个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顾不得那些发白的油腻和冷下来有些难以下咽的面食,三下五除二,一个白面馒头就已经被他嚼碎咽下肚了。
他一边吃一边点头,心想这才是他的正常生活,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他,也没有知道什么惊天秘密,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这几年。
说来也奇,在这里尽管他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可吕正蒙却没有一次萌生逃离的念头。他的记性很好,古文只是随便扫几眼就能倒背如流,但对家人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对于母亲他还能隐约想起她的温柔,但是对于父亲,他真的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吕正蒙忽然想,自己的人生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六岁之前他在东州,但是对那里的一切基本都是模糊的;而六岁之后就是被人送到寒州,人生百态尝了个遍。
匆忙间他“哎呦”了一声,连忙把嘴里一大堆嚼碎的食物吐到了桌子上,看了看发现了一块约有指腹大小的硬物。他吃到了卤肉的香料,一种奇怪又刺鼻的味道蔓延到了他的整个口腔,逼得他不得不吐了出来。
“现在这些人是越来不用心了……”吕正蒙小脸之上满是幽怨,在找水的空档嘟囔:“怪不得族内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牢骚,以前吕氏鼎盛的时候他半夜溜进来也能瞧见不少原封未动的佳肴,无一不是精致美味的。可吕氏中落以后,他进来只能找到一些残羹剩饭,料理的还是不用心,当然这和中州宗族的袖手旁观不是没有理由的。
喝完水缓解嘴里奇异的味道之后,他继续对卤肉发动进攻,可是忽然间他听到了走路的声音。吕正蒙连忙咽下了最后一口肉,躲在了橱柜的一角,月光是照不到这里的,他大可以打昏进来的人逃走。
谁知脚步声没有越来越近,而是越发的远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传到了吕正蒙耳朵里:“族比要到了,家主说什么加强护卫,让我们两兄弟守夜,这大半夜的连一个鬼影都没有……”
“是啊是啊,什么宵小敢溜进我们吕氏的地盘上?”
脚步声和交谈声渐渐都消失了。
吕正蒙这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通过他们的谈话知晓了身份,族比在即,家主为了防止有宵小前来作乱,特意加了几个人巡夜。
他拍拍手打算走了,把装着卤肉的碗放回了原处,尽量摆成了他刚到的样子,省得让人看出端倪来,不然他以后的夜里只能饿着肚子了。
吕正蒙推开门,望着天上那轮明月:“要早些睡了,吕石的那个法子固然能见到族长,但还是太慢,到时候说不定蛮族都打过来了,我还是得想个快点的法子。”
只不过少年走后,膳堂并没有恢复它往常的寂静,最里面黑暗的墙角突然出现了一团黑影,不消片刻迅速伸长起来,是一个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老人,须发尽白。他上了年纪,腰背却不佝偻,腰间挂着精致的小酒囊,站立的地方正好是月光与阴暗的分界线。
他顺手拿下那碗卤肉,逐步走到窗边。
老人抓起一块送到嘴里,拧开酒壶盖子大大饮了一口,咀嚼过后都是满足的神情,房间里都是酒香与肉香。
“要不是我会秘术,还真的被这小子发现了。”他掰开半个馒头,分成小块往嘴里送。
常人听到这话一定会惊讶。
秘术是神州大地上的超然力量,神灵创造这片世界后给他的子民留下了恩赐——天地间漂浮的元气、星辰之辉、皓月之光,其中星辰之辉内蕴五行,掌控星辉的人被尊为秘术大师。
窗外少年的背影正好穿过庭院的正门,老人盯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忽地对这个少年的身份好奇。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膳堂吃东西时碰见这个灰发少年了,他来到这里的三个月时间几乎每晚都能与他见上一见。为了保险起见,他从来没有显露过真身,可总归是好奇的,为什么他每天都来这里,没有人给他做饭吗?
想着想着,他伸向碗里的手突然抓了一个空,反而传来湿漉的感觉。老人低头一看,发现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碗底一团滑腻腻已冷的荤油。
“这小子也太能吃了!是不是吕氏地宫开启前,这个小子每天都会过来抢吃的?”老人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把海碗放回了柜子上,把酒壶中的佳酿一饮而尽,推门醉醺醺的离去。
历史:
后来据吕正蒙回忆,他和老师的第一次相识是在膳房中,那时候的他无比沮丧,是老师给了他奋斗下去的希望。
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飞将军过目不忘,所以后世史书中一概把这对师徒见面的日子记载为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那一天神州历史上最伟大的老师遇到了他最杰出的学生。
可就连吕正蒙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只算是他们师徒的正式相见,远在三个月以前,他的老师就见过自己。只不过那时老人把他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断不会想到几天后就会收他为徒。
吕正蒙更不会想到,几天后的那一次相遇,会改变他一生的轨迹。后来飞将军临终之际,他握着友人的手回忆一生:
“我这辈子感谢父母,是他们赐予了我生命;感恩当今陛下,不是他的一饭之恩我早已饿死街头;感激我的老师,不是他,我这辈子都只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