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十二年,六月十七。
相比于北原东州的战乱,毗邻西岭的寒州还算平和,两位受封于此的诸侯王们全部按兵不动,彼此之间有些火气但都被压住了。
不过活跃在寒州的其他地方诸侯就没有这么平静。
四月的时候下望平原烽火台附近的三位结盟的诸侯发生了内乱,其中一位诸侯撕破盟约要求另外两方对他俯首称臣,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传闻就是几位诸侯王都对此产生了兴趣。
可三家不过万余的兵力终究是入不了掌握大权诸侯王们的法眼,反正战火也烧不到他们那里去,就也懒得管了。
三家诸侯的交战一直持续了两个月,谁都认为一家之力是无法抗衡两家合纵的,可是在六月中旬战报传来,获胜的竟然是那位撕毁盟约的诸侯,这让整个寒州都吃了一惊,莫非寒州的局势要有新的变化了?
不过那位彻底占领了下望平原的诸侯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宣布要参与诸侯的族比,他也要从世家子弟中挑选一些精锐来强壮自己。
但是整个寒州都不会想到,三位诸侯们交战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年未来的飞将军十二岁,他还是没有朋友,而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还在前往寒州的路上。
下望平原的归属与谁,这是诸侯们需要考量担心的事件,对于生活在中北城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只是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
中北城位于下望平原的北部一百二十余里,无山路阻隔,唯一的险要是护城河,这看起来是一块肥肉。这个位置是四位诸侯王默许的,再加上衍朝刚亡余威还在,没有人敢动这里,谁也不想打破仅存的一丝平衡。
吕正蒙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护城河畔的一株柳树之下。他在假寐,昨晚他又是随便找了一个破屋子席地而眠,白天吕氏内破事太多,他就跑了出去图个清静。
可没等他睡太久,又听到了身边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跟前停下,假寐的吕正蒙瞬间睁开了眼,警觉了起来。如今可不是什么治世,就连吕氏内都有斗殴伤亡的存在,何况是中北城内?他也是被逼的,不小心翼翼活下去都是难题。
不过好在他偷着练了一点功夫傍身,还有一点成效,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吕正蒙,你怎在这?可让我好找,快跟我回去,有人找你,挺急的,都到家里来了!”隔着远远的,有人喊他。
吕正蒙抬头,认出了那个少年:“吕岩?谁找我?”
说着他还是拍拍身子起来了,吕岩是他寄居那家人的儿子,虽然平日不怎么说话,但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理他回去又要挨一顿臭骂。
吕岩气喘吁吁的,看来是找了挺长时间:“是吕然,还有吕祥他们几个,挺急的,都到家里来了!”
“我知道了,他们在哪?”吕正蒙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了出来,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躺着的那处树荫,恋恋不舍的。
“说是在偏东场那边等你……”吕岩几乎是用一种难以名状的语气说出来的。
偏东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是吕氏内一处偏僻的小空地,早些年吕氏还发达的时候要修缮那里,可惜后来没落了那里动工就停下了,吕氏少年偷偷斗殴都是发生在那里,据说死过好几个人。
吕正蒙不知道那几人找他做什么,估计也没有什么好事,不过为了能见到族老或者族长,他还是能够忍一忍的。
说实话他对于族比也挺感兴趣的,毕竟被诸侯选中后就可以离开吕氏了,他在吕氏是个闲人,不免相看两厌,离开对他来说是个上上之策。
“吕正蒙!”
吕正蒙一边想着一边走,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吕岩喊他,下意识的回头:“什么事?”
吕岩双掌放在嘴边做扩音状:“小心一点!”
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有看见的,是吕岩的欲言又止。
吕氏,偏东场。
偏东场的地理位置很偏僻,走过吕氏大门一直向东走就是,这里平日很少来人,你要是说要到这里大半的吕氏少年都反应不过来。
可吕正蒙是谁,他是个吕氏边缘人物,最讨厌的就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吕氏内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他不熟悉的,只是两炷香的功夫,他就到了偏东场。
可到了偏东场,他看见的不是吕祥、吕然几人,而是吕普和几个他不认识的少年。
吕普是五族老的孙子,平日为人跋扈,最喜欢的就是斗鹰走狗调戏中北城内的姑娘,是吕氏人见人怕的纨绔子弟。偏偏他还生的一副好皮囊,武艺也算不错,是吕正蒙最讨厌的人。
“吕普?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吕正蒙见到吕普就感觉事情不太妙,悄悄的退了一步。
平日里这个纨绔子弟可是没少找他麻烦,但这个家伙也不蠢,几个随从都是不离身的,双拳也难敌四手。
“没什么,就是最近无聊,想找你谈谈……”
吕普一挥手,身边的几个少年就一拥而上,没等吕正蒙反应过来,几个少年加上悄悄隐藏在暗处的青年就把他围了起来,共计十余人,把他的退路彻底封死了。
这个跋扈的家伙站在最前方,满脸都是冷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拿着木棍的少年立刻踏前一步,对准吕正蒙二话不说把手里的木棍敲了下去。
吕正蒙下意识的一挡,伸手解了下来,足有小臂那么粗的木棒在他头上一尺的地方堪堪停住。火辣的感觉从掌心处传来,那沉重的力道更是让他一惊,要是被这一下敲到,少说也要没半条命。
“吕普,你什么意思?”吕正蒙使劲一甩,把木棒推了回去,巨大的力道差点让那个行凶的少年摔了一个踉跄。
吕普接过了随从递给他的一个木棒,冷笑道:“你问什么意思?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卑贱的人,有什么资格参加族比?还是加入了吕石那一方?”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吕正蒙嘴上不甘示弱,眼睛四处张望,打算寻找一个口子逃出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吕普对着自己随哈哈大笑:“没什么关系,但是老子就看吕石他们那边不爽,也看你不爽,先打废你一只手,看你怎么参加族比!”
他话音一落,其余的少年和青年都抢步上去,把吕正蒙团团的围住。不知道是谁先出了一拳,其余的人紧随其后,拳脚加着棍棒,攻击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场面乱嗡嗡地如同蚊子在飞,吕正蒙极力在空隙中躲闪着,可躲闪终究不是办法,那些少年围在一起把天空都遮住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湛蓝能够透了进来。终究是一下疏忽,一根木棍敲在了他的肩上。
沉重的力度带着木棒的硬度在他肩上铺开,闷痛的感觉立刻传到了他的半个肩膀,吕正蒙的半个身子在这一击之下直接失去了知觉,身子一晃差点瘫在地上。
见吕正蒙躲闪不便,那些少年大喜过望,更多的拳头带着武器向他半边身子打去,让他们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先前吕正蒙躲了很多次攻击,让他们颜面无光,这下可以好好地还了回去。
吕正蒙被打倒在地。
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头上一掌,直接打的他耳鸣,头也晕晕地,如同喝了酒一般。他倒在地上,能够清楚的看着那些少年不屑的目光,能够看见吕普嘴角的冷笑。
他用胳膊护住了脸,那些人知道他力气大,也不去搬他的胳膊,就用脚踩,那些少年下脚极重,当他防御到脸,就有人踹他的胸口,攻击来自四面八方,防不胜防。
吕正蒙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打了多少下,被揣了多少脚,他只感觉身上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了的铁放在了他的身上,活着还不如去死。同时心里也火辣辣的痛,双眼也变得扭曲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了。
但是有一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吕正蒙,你想一直,一直被人欺负么?”
心底里不断有人说着这句话。
吕普一边动手,一边使劲的叫嚣着:“来啊,吕正蒙,你不是很能打么?不是要参加族比么?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可吕正蒙已经耳鸣到听不清了,他只能看到吕普挂在嘴角的笑,知道他在嘲讽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现在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心里的悸动越来越强烈,刚才疼痛如同铁烙,现在愈发严重,火辣的疼痛不止局限于心脏,从那里融化为了铁水,流到了他全身。他对这个感觉很熟悉,也很畏惧,每一次发病前都是这样的。
“动手,”吕普指着一位少年说:“打残他的右臂,我看他怎么参加族比?”
少年一迟疑,低声道:“普哥,这不好吧,万一真打出一个好歹,岂不是?”
吕普不屑道:“给我打,就是打死了又能怎么样?我给你撑腰!”
少年不再犹豫,举起木棒蓄足了劲儿,一眨眼就落了下去。吕普看着即将被废掉的吕正蒙,冷冷地笑着。
不过令他失望的,殴打没有直接到吕正蒙肩上,而是一只手死死地擎住了。
在众人看来没有招架之力已经奄奄一息的吕正蒙突然接住了双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夹住了,少年挣扎着想要收回来,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是吕正蒙。他体内的流淌的铁水终于停下了,感觉比先前更加糟糕,浑身的血液滚烫,灼痛感简直要把人逼疯。他红着一双眼,想宣泄自己的情绪,才能舒缓那种烦躁的感觉。
吕正蒙又一次地尝试起身。他先前不是没有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每一次都是七八个人一起压住他,硬是活生生的把他按了回去。
所有人都被吕正蒙突如其来的挣扎弄得有些发蒙,他们盯着吕正蒙的脸,看着吕正蒙头上的华发,看着吕正蒙血红的双眼,心里忽地生出了一股惧意。
他伸出了手,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呼啸生风的一拳就飞了出去,是刚才动手拿着木棍的那个人,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那个人哀嚎的躺在地上,嘴吐鲜血,一动也不能动。
吕正蒙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心底忽地生出了一股快意,感觉体内沸腾的感觉好多了。同时他又听到了一道咆哮的声音,来自他心底,怂恿着让他把所有人全部撕成碎片。
他往出迈了一步,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不约而同的后退一步。可吕正蒙只是迈出一步就停下了,这一次和往日月圆之夜发病不同,少年现在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许许多多的景象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吕普被吓得腿都软了,他脸色惨白,对着后退的侍从大叫起来起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打他!打他啊!”
吕普这么一叫彻底暴露在了吕正蒙视线里,他步子一跟后背长眼似的避开了攻击,直接来到了吕普前面与他对视。吕普对上了吕正蒙通红的双眼,忍着惧意强喝道:“你看什么?还敢打我不成?”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吕普没有反应过来就飞了出去,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痛。
吕正蒙甩了一个巴掌给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
吕普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脸,顾不得痛,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打我?你这个狗杂种敢打我?”
他环顾四周,像是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他打我?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杀了他!我出一千金印!”
他的几个随从见主子被打,心里一沉,他们可是知道五族老对于孙子是多么宠溺,真的出了问题,他们下场绝对十分凄惨。噌噌的两声响,腰间别着的佩刀被拔出来。
可谁知这边腰刀刚抽出来,少年一个眨眼就窜了过去,直接攻向随从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加上随从们本来就存着畏惧,手里一抖刀就掉了。吕正蒙趁机拾起刀,想也不想就是一记劈砍,侍卫左肩至右腹多了一条斜斜的口子。
“啊!”随从痛苦的嚎叫着。
气氛在此刻凝固,没有人想象吕正蒙敢动手,他们对于这个少年的印象只留在浅浅地一层,从来没有想象他是如此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似乎是不解气,吕正蒙又紧跟着对他小腹踹了一脚,侍从立刻飞了出去,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他满身都是灰,胸前那一块血肉模糊,模样无比凄惨。
“杀人了!”少年们从惊愕中醒来,哄闹着一拥而散。
偌大的偏东场瞬间寂静了,只留下了吕普和几个倒地的随从,场间唯一站着的就是吕正蒙,他面无表情,手里提着腰刀,刀锋上滴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