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陵城,西郊。
城内人声鼎沸,毕竟今天是个大日子,可距离西门十二里的荒野中只有风声,吹过及腰的长草,明明是初夏,可池塘内外一片衰败。
这里向来车马稀疏,人迹罕至,早些年曾有诸侯率领轻骑奔袭至此,差一点攻入长陵,只可惜一阵阴风吹乱了他们的阵型,等到过去,只留下一具具皑皑的白骨。故此这被人叶成文“冤魂埋骨之地”,据说深夜来此,还能听到那支军队死前不甘的呐喊。
事情的真相已经无从得知,真伪难考,那支奇兵究竟是何缘故葬身至今仍未解密,不过这一条路向来是无人踏足的。这有些可笑,明明长陵城内是那样富足,可不过十数里,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光景。
虽然被很多人忽视,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这也是以小见大,很多深宫中的夫子甚至不知外界光景,以为北原处处都与长陵城内这般繁华,每次调拨赈灾的钱粮,他们都诸多不解,有的老糊涂甚至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繁华仅仅是偏安一隅,每天饿死在长陵城外的难民,不计其数。
正午时分,日头偏过天心,荒郊中独自站着一人。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一声淡蓝色的衣衫被风吹得涨了起来,半面是兽头延伸至小臂的铠甲。他按着腰中长长的大剑,看向远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的?”陈明城说。
就在他目光转向荒草丛生中的那一株野树下时,阴影中凭空平添了一个人的身影,他从树后走出,把自己套在宽大的袍子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那人不答反问。
“我是风的主宰,哪怕你精通隐匿身形之术,可终究不是暗鸦的‘自然潜行之术’,风流经你时会有明显的改变。”出人意料的,陈明城竟然耐着性子为他解释。
那人从黑袍中伸出枯槁如山柴的手来,上面只有一层层薄薄的深黄色皮肤,他拍手赞道,“果然是御风剑术的唯一传人,名不虚传。”
“你知道我?”陈明城挑眉。
“自然知道,我是个情报贩子,如果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怎敢约你来此?”来者笑着说。
陈明城摇头,“你们的组织竟然都沦落到如此境地,要靠着主动出售情报来换取财富?你派人告知我说能解决一直萦绕我多年的问题,那么现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我是个生意人,凡事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可以把消息告知你,可你总要让我看到报酬吧?”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不紧不慢,里面甚至还有揶揄的味道,仿佛不是谈生意,而是与好友正在开玩笑。
“你先前并没有告知我这份情报的价值,我身上只带了一张金钞,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如果你漫天要价,我没有能力支付。”陈明城像个入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人用沙哑地声音轻轻一笑,“先生是个实在人,这样倒是让我这个自诩奸商的人难办了。不过先生有一点说错了,虽然先生的身家只有一百金印,可我相信即使是超过一千金印,也有人愿意为你支付,不是吗?”
陈明城皱着眉头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没有察觉到陈明城言语中若隐若现的杀意,那人用轻快的语气说,“陈城先生作为卫曲将军的至交,两人同样追寻无相叛徒‘无面’的下落,他手里拥有一张江山社稷图的残份,这也是东土一直追寻他的原因。可恰好他又是你的仇人,生死仇人,即使陈先生没有能力支付这个代价,想来东土作为天下最强大、最富有的诸侯国,是能接受这个代价的吧?”
“你知道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陈明城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那人后退了一步,“陈先生不要误会,我说过我是一个情报贩子,靠贩卖情报为生,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自然要有所了解,不然怎么能做成这一笔生意?”
“既然你贪图钱财,为什么不如直接把消息卖给东土?为什么非要从我这里得到?”陈明城接着逼问。
“先生此言差矣,我隶属‘天机’这个组织,我们贩卖情报,还是这样隐秘关乎东土内情的,这样的诸侯怎么可能对我们有好脸色?万一他们嫌弃我们知道的太多,杀人灭口怎么办?”
陈明城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敢得罪东土,难道你们那个小小的组织还敢得罪无相不成?无相同样追寻这个人的下落,你们这么做岂不是惹火上身?”
“说出来不怕先生笑话,我们组织与无相也有过交易,可这个消息是我一人独知,并没有上报组织,我私下里赚一点外快,你不说,我不说,天下又有谁能够得知这个消息是我走漏出去的呢?”
陈明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好,你的价码是什么,如果你的消息属实,钱不是问题。”
“陈先生果然爽快,”那人轻轻地笑了,“我要两样东西,一是三千金印,必须是通宝钱庄的金钞,这样在北原境内任何一家钱庄都可以兑换。另外,我需要陈先生身上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枫叶,一枚染血的枫叶。”
听到这话,陈明城目光瞬间变了,狂风四起,强烈的杀意瞬间锁住了那人,他一时间控制不住怒气,甚至把大剑都从鞘中推开了,一寸剑刃露在外面,气息凛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的枫叶?”他向前走了一步,正在慢慢逼近野树,虽然没有拔剑,可覆盖半截身子的铠甲之上已经有风在流动。
“先生息怒,您这样强大的武者,犯不上与我一个无名小卒大动肝火。”那人的声音仍旧怀着笑意,“我并不知道您的枫叶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有人向我开出价码,指明要这个东西。”
陈明城摇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还是遮遮掩掩的,休怪我手下无情。”
“好好好,先生息怒,息怒。”那人说,连连后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无面的情报有一半就在这里,先生可以先一验真伪,如果确信我的诚意,先生再把钱财给我就成。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没有必要拿性命开玩笑,我们万事好商量。”
陈明城这才收敛杀意,缓步走了过去,可距离不过几步之遥时,他猛然推开剑锋,大剑毫无预兆地斩出,蓝色的飓风缠在剑身之上,一道风刃瞬间暴射而出。
他的出手毫无道理,而对方也没有任何躲闪的打算,依旧满脸笑意。
就在风刃触碰到那人躯体的瞬间,陈明城感觉心头一震,那种感觉不对,根本不是刺破血肉的感觉,风切割的声音像是透过空气,那黑袍之下是空空如也的!
果不其然,那人的身影如一团浓雾消散,风刃斩碎的只有那封信封,幽绿的光芒爆炸而开。那是升腾的毒烟毒雾,陈明城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太多所谓无色无味的毒药,可有一点可以笃定,颜色越深,就代表毒性越重,这种已经是可以让超然者失去力量的恐怖毒药了。
陈明城突然收剑,把怪异的大剑深深地插在泥土中,光华闪动,一道透明的方形壁障笼罩他的前身,组成了牢不可破的防御。可毒雾飘过来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被隔绝,反而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缠了上去,不断蚕食,不断壮大。
陈明城神色一变再变,他右脚提起剑刃,扬起一把泥土。他用了元气,剑尖剜出一个大坑,并从身上撕下半截蓝色衣袍,单手抖动形成一个漩涡搅动着所有毒雾。当把所有毒雾困住的时候,他猛地向下一甩,将被衣袍裹住的毒雾投进了深坑,另一只脚把泥土重新踢了回去,倒退数丈远。
这下他才松了一口气,神色警惕。
“‘鸩夜’?你连这种失传的毒药都能弄来?”他盯着不远处池塘边的那株柳树。
鸩夜的作用与绝骨相似,只不过后者是针对太族星辉无色无味的毒药,而前者则是西岭渺州深山中的一种毒雾,呈墨绿色,专门针对人族元气。不过因为太过明显,不能暗中下毒,一般的使用方法是祭炼在毒虫毒物中,驱使它们攻击。像这样巧妙的方法,还是第一次见。
池塘后面传来畅怀的笑声,“针对‘浪人’陈城,不用一点压箱底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弄上台面?不过你错了,鸩夜可没有失传,不过是如今的巫族中没有懂得把它制成毒药的人。不过恰好,我认识。”
笑声刚止,风刃就把那株柳树拦腰击碎,让那个一直躲藏的人失去掩护,只好躲闪着跳了出来。木屑横飞,一抹绿色垂垂地倒下,正好落在那人的脚底。那人带着银色面具,穿着黑袍与先前无异。
“你身上这种味道,是……无面!我记得你!记得你这个声音,纳命来!”陈明城失去了理智,提剑一道旋风平地卷起,他整个人也消失了。
只可惜旋风途径一处草地的时候,突然消失了,陈明城从半空落了下来。他顺势低头一看,那处土地刚刚翻新过,隐隐透着绿色,正是先前他埋下毒雾的地方。他怎么样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无面仰头大笑,“陈城啊陈城,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明明面对鸩夜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泥土将其掩埋,怎么还会这样呢?”
陈明城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趁着自己没有完全落地的时候,大剑重新凝聚起了风刃,卷起不远处的一道石块来,整个人顺着旋风从天而降,把石块斩成了齑粉,安稳的落地。陈城正是利用了御风剑术中的“风闪”与“顺斩”,才逃离险境。
此时那个土坑已经变成了墨绿的沼泽,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并有不断扩大的趋势。看着脚下同样被御风剑术击出的一个深坑,陈明城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泥土靠近池塘,蕴含大量水分,毒雾与土地中的水分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类似于沼泽的地带。以元气为核心带起的飓风途径泥土的时候,超然力量消失,他才从半空中落下。
“你以为这样就能奈何的了我?”陈明城一震大剑,泥土簌簌抖了下来,“鸩夜终究只是外力,除非你有足够的数量把这一片土地全部侵蚀,我才会感到棘手。就这一点剂量,还不够它继续扩大的!”
果不其然,被鸩夜染成绿色的土地已经停止演变成沼泽,他的判断还是准确的,无面不可能准备这样多的鸩夜。
“纳命来!”他高举大剑,反射日光的剑身光滑如镜,甚至陈明城都从自己的影像中感受到了刺骨的杀意。
一瞬间风云变色,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瞬间乌云笼罩,呈旋涡中不断盘旋,最中央的飓风承天接地,连通陈明城手中大剑。这是御风剑术中威力最强的招数,即使是陈明城使用之后消耗也会过大,可他已经按捺不住杀意,已经不管不顾,也不愿意与无面纠缠,打算直接将他斩成碎片。
这下面色改变的是无面了,他虽然套着铁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后退的步伐说明已经心生胆怯。他没有想到陈明城会如此疯狂,不顾后果的要将他袭杀。
不过风压已经将他锁定,在他迟疑的瞬间,已经失去了脱身的最佳时机。
陈明城积蓄的风刃吹得草木纷飞,露出湿润的地皮来,那株被斩断的柳树最惨,仅仅是陈明城处在‘藏锋’中,已经被风压割出数道口子,如同樵夫在山林中砍柴留下的痕迹。
而无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的黑袍被割成数段在风中飘荡,露出他灰色的衬衣来。“呲”的一声,金属被切碎的声音传来,无面脸上的面具被斩碎,露出他的面目来。
陈明城大笑着,可当看到无面的容貌时,他整个人呆住了,那不正是他自己的脸吗?他的心神巨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藏锋’的蓄势被自己打断,吐了一口血。
天地异象就此消失,无面周围的压力顿时一减,他掏出袖箭射出三根箭簇萃着绿光的弓矢,直指陈明城的要害。他挥剑一挡,没有任何意外的被接下,可当他向池塘那里望去的时候,空空如也。
无面,趁着这个机会逃走了。
他怔了半天,最后叹息一句,“我真是废人,竟然被无面用这种小把戏糊弄过去了。”他摇摇头,收剑离去了,池塘边只有无尽的叹息声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