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鸿都门学内的巨大铜钟敲响,学子们迎来了新的一天课程。
这些世家公子在门学内大多待在雅居中,这是学室的名字,外面陈列着一座日晷,它的旁边是一口巨大的青铜钟,与王宫内那一座互为子母钟。通常有祭祀举行之时,由礼官敲响王宫内的“母钟”,嘹亮的声音传来,子钟也会敲响。可祭祀不常有,门学内这口青铜子钟仍然每天都会敲响,第一遍钟声是预备,要求学子听到钟声后禁声,回到坐席等待教习。而第二遍钟声敲响,往往是随着授课先生的脚步,多少年来都是这个规矩,早已习以为常。
只不过今天稍有例外,春试结束后大祭酒给学子们放了三天假期,可当重新开课的时候,第二遍钟声响,雅居内并没有教习出现。
“怎么回事,该不是教习出了什么意外吧?”吕正蒙轻声说。
他旁侧的温城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正蒙兄这个……这个推测实在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应该不会,今天不是六艺的课程,听说最近有名师赶到东土,可能是那一位先生路上耽搁了。”
除却学子们必须修习的“六艺”外,几乎每隔一天都会有名师前来授课,他们大多从天南海北赶至,各抒其见,各有门派,以学说招揽弟子。不少人都选定了心仪的老师,私下里还要去那里听课。
“哦,温城你也听说了?”苏墨白稍稍挑眉。
两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相顾一笑。
这倒是让吕正蒙疑惑了。昨日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虽然席间发生了一点争执,不过放榜的消息传出后,几人都为吕正蒙取得这样的成绩而感到高兴,那一点言语上的小矛盾早就被抛在脑后。三人一直饮酒到傍晚,幸好鱼汤解酒,不然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即使这样三人勾肩搭背出来还是摇摇晃晃的,要不是吕正蒙将他们扶上等候多时的马车,恐怕他们俩人就要在街上过夜。
“怎么,就我不知道?”吕正蒙挠了挠头。
苏墨白挤了挤眼眉,示意温城把这件事告知吕正蒙,虽说那一点隔阂已经弥散于无形,可他回去之后仍是被沈简好好说教了一顿,无非就是怎么连吕正蒙都没有考过。加之吕正蒙不小心冒犯了他的三代亲属,知道他是无心,可心里仍有一个疙瘩。
温城权当这个朋友是在害羞,毕竟以他的角度来看,苏墨白昨日的咄咄逼人实在没有道理,可能还不好意思开口,他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也是昨日傍晚收到消息,毕竟那位受邀而来的大家是在太……独立特行了一点。”
吕正蒙连忙端坐,洗耳恭听。
“正蒙兄可知最近正在闹马瘟?长陵城所有出口都禁止马匹流入。”
吕正蒙点了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听卫曲将军提起过,毕竟东土是北原最强盛的诸侯国,战马数量也是最多的,一旦外界的马匹把瘟病传进来,是个很大的麻烦。虽然城门前贴了告示,可还是让许多商贾、小贩不能理解。”
他忽然疑惑了,“这和那一位先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温城说,“那一位先生从外地来,牵着一匹白马打算入城,被守关的将士拦下,告知他‘人可以入城,马匹不可以’,那一位先生说‘我这是白马,可以入关’。将士见他出示信件,知道他是受邀而来讲学的大家,对他解释道‘无论是白马还是黑马,只要是外来的马匹,就是不允许入关’。”
吕正蒙到现在没有听出任何异常来。
只听温城继续道,“那位先生反驳说,‘马是我牵着这匹坐骑的名称,白是我坐骑的颜色,两者并不是一同的事物。如果说你要购买一匹马,那么白马、黑马、黄马都可以,可如果说你要购买一匹白马,那么商贩交付你黑马、黄马就是不可以的。假如说白马是马,那样你购买一匹马就等同购买一匹白马,而你购买一匹马是可以选择不同颜色的,可购买白马只能有唯一的颜色,这样两者不是冲突了吗?这样推断,白马不是马’。”
吕正蒙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追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将士听了半天,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放那一位先生与他的白马入城。”温城满脸无奈,“可后面有牵着马匹的人就不同意了,指着那一位先生,说凭什么他可以牵马入城而我们不可以?最后这件事闹到了宫中,人尽皆知。”
见温城停下,吕正蒙连忙追问,“然后呢?”
“哪里还有然后?”温城苦笑一声,“昨日傍晚因为这件事差点惹起暴乱,最后守关的那一位将士被解职压入牢中,听候发落。御林军将领亲自去追那一位先生,不过仍是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好请来军中驯养马匹的官员诊治了一番,确认那匹白马没有患上疫病,此事这才完结。”
吕正蒙摩挲着下巴,“可这明明就是诡辩啊?什么白马非马,马匹有了颜色还是一个新的物种不成?!这明显是欺负那个军士没读过书,惹得他糟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虽然不曾见面,可吕正蒙心中就给这位教习打上了不好的念头。
他们交谈的声音虽小,可架不住有心人的聆听,率先发难的是叶关,这个一向看吕正蒙不顺眼的家伙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呦,我们的吕大才子果然有所高见,真是拿了头筹就不一样了,在下佩服佩服。”
“叶关,难道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吕正蒙破天荒地回了他的话。
放在平常吕正蒙是绝对不会理会他的,毕竟他刚来鸿都门学时因为叶关的挑衅吃了极大的亏,一开始他不懂,后来他明白了,只有不加理会,慢慢叶关自己就会感觉无趣。就像他从老师的言行中总结出的一个观点——别人侮辱你,你不觉得那是侮辱,可就不是侮辱了。
他也不知道对与不对,可他是无根之萍,自然事事忍字当头。不过他心中是有一个量的,少年人心高气盛,有些不能容忍的自然要拍案而起。
“你说的对与不对我也不知,毕竟我的名字可没有出在金榜之上,哪能比得上吕公子的高见?不过这位先生既然是名师,自然是言之有理,不然门学怎能请他入长陵授课,而不是请你来?”
他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看起来是对吕正蒙取得头筹心中不忿。
他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脸上都是夸张的神色,“也不对,我们的吕大才子这次是头筹,说不定大祭酒真的要请你去上面讲两门课,告诉我们是如何这样飞速进步的。来,快叫吕先生。”
屋内响起了附和声,常与叶关厮混的那几个纨绔子弟纷纷大笑起哄,他们也对吕正蒙这一次拔得头筹倍感不满,一个被踩在脚下的穷小子,突然飞到了他们头上,如何较这些学识、家世远超他的子弟们满意?
“这……”吕正蒙看着不少人加入了这场哄笑,心中一凉,其中大半都是与他没有往来的人,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可见他这一次拿到头名,纷纷加入其中。
“我……”他呆呆地怔在原地,手足无措,感觉无处不是低低的嘲笑声,令他回忆起刚到东土的那一段日子。
“已经敲过钟了,大家安静一点等待先生进来,看到这样乱哄哄的,成何体统?”一直沉默的苏墨白发声。
四下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顿时收声。他们很少看到苏墨白开口,这位英王义子总是沉默寡言,待人和善,可他们都看得出这位公子脸上压抑着怒气。
“你们这些……”不等苏墨白说出口,吕正蒙拉了拉他的衣袖,摇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有顾虑,这位朋友身份不比寻常,没有必要同时开口交恶这些世家子弟,仅仅是因为他。
苏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所幸有吕正蒙的阻拦,“给鸿都门学抹黑的败类”这十个字没有脱口而出。
历史:
关于鸿都门学,是后世永远无法复制的盛景。
虽说聚揽天下各个种群的俊才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友谊,免得将来黔州现世诸侯因为战乱被一网打尽,可要知道鸿都门学已经兴办许久,远在这个消息还不被外人知晓时,这个制度就存在了,只不过没有达到顶峰而已。
而后世的史学家以历史发展来观测轩朝建国,与诸侯国东土少不了关系,可为什么东土能如此强盛?与东土一脉是姜氏唯一的后裔有关,可更多的是鸿都门学这个制度,才让东土成为天下诸侯国之最。
翻阅东土历年的钱粮支出,会发现鸿都门学的开销会占据极大的比重,是仅次于军费的,当然如此恐怖的支出也换来了与其相应的好处,据后世总结,有三点为重中之重。
其一是询议,起初东土不惜耗费财力物力创办鸿都门学,就是为了招揽天下有识之士,利用他们的谋略智慧,完成富国强兵的战略。英王多次向鸿都门学中的大贤咨询国事、天下事,比如大祭酒孙且,用隐语谏英王的“长夜之饮”,令其从衍朝灭亡的悲观中振作起来,亲理国政,奋发图强。
其二是育人,后世学府开设,即使平民的子弟也可以进入其中读书,看似是效仿门学,可其独特之处是难以重现的。虽然英王时期学子仅有百十余人,后来部分落魄贵族子弟与寒门子弟入学,加起来堪堪也就二百人,可曾经来门学授课的教习足有八百余人,其中大半都是对后世印象较深、开宗立派的大贤。
而这些大贤被英王以国士之礼相待,以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为例,英王亲自迎接,邀至宫中夜饮,候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如此礼贤下士,并给每一位著书立说的大家以公卿的身份,吸引了无数想要一展雄途抱负的贤才前往。
其三是竞论,由于门学的教习们来自天南海北,个人的处世方式不同,在面对当时疑难之题时,往往旁征博引、穷尽事理,各个理念碰撞激荡,而胜者可以得到丰厚的奖赏,让他们更加重视,吸收、修正、完善、发展自身的学说,促进了不同学术见解的融合。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门学鼎盛之时的游学,那已经是乱世后期的故事,学生可以自由来门学求师寻学,外来的教习也可以在门学内招手门徒,打破了自衍朝建立以来的“私学”界限,促进了更多人才的成长。
可凡事有盛必有衰,至于鸿都门学早后世无法重现辉煌,说法也是不一的。
其中最令人信服的有三种假设:
一是轩朝的国力。轩朝平定神州,很长时间钱粮都处于亏空状态,根本没有财力、物力支撑当时乱世时东土那样优渥的待遇。
二是轩朝立国之本。轩朝以严苛的法制立国,这是鸿都门学内最盛名的一家学派,其主张者是大祭酒孙且,他的两位弟子李仲、张初分别担任轩朝左右丞相,他们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疏远别的学派。
三是世之格局。鸿都门学在英王时实行“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的方针,这让乱世时东土到达了顶峰,可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过多的建议有时会导致事而其反,庙堂中各个学派自成党争,不利于朝局安定。
这在乱世是可以接受的,可太平的治世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举国上下只有一种思想是正统,那无疑是最适合轩朝的,其余的学说不被重用,自然慢慢衰败下去。
当然还有一种最离谱的猜测,可同样被不少人接受——有人说鸿都门学之所以兴起,是因为那些学子与名师的个人,而不是这个制度。是上苍看不过乱世,降下这些学识之人助苏墨白平定乱世,不然以后的千百年中,为何没有再出现任何一位可以比肩先贤的俊才来?无论是怎样的才俊,读到先人的往事,都自叹难以望其项背。
从结果来看,似乎那些人的诞生似乎真的耗尽了北原千年来的才气,导致以后的时光中,读懂乱世之年那些学者们著作的人都少之又少,就算是穷尽一生的钻研,都是拾前人的牙慧。
这让后世之人不得不叹:鸿都门学,只能是鸿都门学,是唯一的,不能重现的。无论是人,还是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