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9000年至7000年前,丹雅人一直处在克力达人世界的领跑地位。之后环境变迁,父城衰落,外围民族的竞争与渗透等诸多因素的作用,丹雅人的道路经历了一段时期的波折。
在这两千年的时间里,过于安全的丹雅人,实际前进的步伐似乎并不大。原始社会的进步发展需要一个漫长的量变的积累,而史前克力达人需要着重解决的仍然是生存问题。与生存关系不够密切的内容难以跟随整体的步伐,甚至长期停滞,也并不奇怪。
农业革命除了使物质生活改善,在文化层面上也引发了一些革新。前文提到丹雅人已开始在器物上刻画图案,这些原始的艺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水平一直在缓慢但稳定的进步。
比如最初丹雅人学会用火烧制黏土定型,制作出陶制用品。而陶器的质量越来越好,体积也越来越大。
制陶是女人能够少数参与的集体工作之一。研磨颜料以及刻画图案可以同男人一起完成,但器物的具体形状和大小,还得由男人做决定。
女人很难有独自创造的机会,但丹雅人最早的陶制玩具,却是由女人给孩子创造的。男人们允许女人将多余的黏土,捏成各种形状,比如动物或者只是简单的几何形。它们与其他器物一起烧制。大一些的可以当成家中的摆设品。小一些的就作为儿童的玩具。
怀孕的女人,总愿意多做一些这样的小玩意,在她的孩子降生时,作为给孩子的见面礼。一个男人历经一生,可能唯一保留给自己的属于母亲的印记,就是某一个造型粗陋却饱含深情的玩具。
即使这种源于母性的原始的本能的爱并不能换回什么,却依然是两性之间为数不多的温情的见证。
母性与童真是对立的,我们的文明走的越远,越难以看到这两种特质并存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但对于生命短暂到无法冲破蒙昧的丹雅女人,这却是普遍的。女人的单纯幼稚使她们极容易被男人掌控,她们甚至不需要佩戴任何缰绳和缭链,就不敢逃离男人半步。
男人掌控女人的方式,最初只是强硬又粗暴的人身胁迫。假如女人触犯了男人设置的禁忌,就会立刻遭受惩罚。女人如果不服从男人,就将失去男人提供的生存保障。
时间向前,精神强制越来越显得低效和缺乏连贯性。男人逐渐改变其控制的方式,因为他们发现女人永远无法成熟的心智,是一块可以随意涂抹的精神世界。只要编造使她们信服的谎言,去控制她们的精神,就能控制她们的人身。
最初的谎言,也许所含的最大成份还是恐吓。恐吓的内容不必全部付诸实践,因为很多内容无需实践,也几乎无法实践。只需要对她们从小就加以灌输,无非是认知上的不断强化。那些扎根在心底的可怕的事物,使女人不敢去触碰男人设置的底线。
这些底线抑或说规则,就是道德。男人和女人逐渐开启了两套不同的道德体系,但两套体系又能合并为一套完整的体系。男人遵守男人的道德,女人遵守女人的道德,而女人的道德,归根结底就是服从男人的道德。
如果仅仅将规则强行灌输,难以避免与追求独立和自由的生命本能发生冲突,使受体处于难以化解的精神矛盾之中。无法排遣的痛苦,迟早会引发对现实世界的怀疑。
于是男人掌握了新的更隐蔽的欺骗方式,将泛神秘主义的虚构世界注入到女人原本空泛的精神之中。原始的巫术迷信便因此产生了。
宗教来源于巫术,而巫术就来源于欺骗。谎言是对内心无知的抗拒,抗拒的结果是迷信于任何可用的解释。原始先民所惧怕的一切最终归结无非是对精神自由的恐惧。智力提升,意识增强,却突然害怕变得更聪明。这就像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越大越清晰,就越会为自身渺小而畏缩。
这个完全由男人编造的迷信的世界,女人对它信以为真,直到男人们也对它深信不疑。第一个编造谎言的人死去了,他的谎话却成为了信条。也许最初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感受加以臆测,说出了一句小小的无根据的谎话,但经历几世代,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这句谎话却可能被完全抽离了内容的原旨。
然而在没有文字来记录这些传言的时代,丹雅先民所能构想和崇拜的神灵始终无法固定为一个清晰的系统。即使相邻部落的崇拜也可能相去甚远,而且每隔几百年甚至更短的时间,一个部落或联盟所信奉的世界就可能完全更新了模样。
最容易得到崇拜的是动物神灵。被崇拜的动物五花八门,每个部落都有以各种动物原型抽离而成的图腾。部落间的图腾既有重合,也可能完全冲突,但几乎都无法在部落内部长久地使用。除了三角牦,在漫长历史里发展成为整个丹雅民族共同的图腾。
相对于自然生物的崇拜,丹雅先民对气象和地理环境的崇拜还十分模糊。他们还无法从无生命的自然事物中抽离出有生命的形象,至多将其看作动物神灵的部分化身。
这些自然事物中,有一个最为例外的,就是河流。丹雅人是崇拜河流的民族,从他们诞生起就从未改变。他们对于河流的感情也是爱憎相随。一方面感恩河流的馈赠,另一方面又惧怕河水泛滥,带来灾难。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一条河流可以带给一个聚落稳定繁衍生息的全部希望,但也可能在几百年之后,顷刻间彻底冲毁它的一切。
在丹雅人的意识里,河流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既不同于任何具象的事物,也不是虚幻的想象的神灵。流动不息的河水和它的形态颇为相似的,它其实是一个联结。
有一种构想的事物可能比灵魂化的生命,在原始人的脑海中出现的更早,而且又持续了更长久的时间,甚至一直萦绕在过去,现在,乃至将来,这就是死后世界。而丹雅人认定河流就联结着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一直都在河流掩盖着的地下。
在抵达阿达兰星之前,我设想过遇见的第一个克力达人或是那安人,最先向我提的问题。他们知道人类的科技更加发达,人类掌握的知识更丰富,人类认识的宇宙更加全面真实而宏观。那么怀揣请教之心的文明物种,心底里最渴望得解的困惑会是什么呢?
令我感到惊诧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明物种的个体,却提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以精神的构想,却要在现实中获得一个实事的答案。这就好比我们先想象有一条六只眼睛的蜥蜴,然后再去世界寻找它。人类科技发展的一项结果,就是我们摈弃了用想象去理解世界。然而这并不能算是我们的成功,只能算是我们承认了失败。
是否真的有死后世界?其实人类的认知水平还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曾经一段时期,我们认为自己理解了,然后我们单纯地否定,但后来我们发现只不过能在限定了诸多条件的框架内否定。
人类不再愿意相信它的存在,却又无可救药地实践并构建了这个世界。这个按照我们理想构建的往生世界,不再承载实体。人类提取意识,使其脱离现实的碳化躯体而独立,然后上传到这个世界。
这个由人类模拟出的世界,仅对人类开放。世界的其他生命形态,都不具备真实的意识。但我们无法得知是否我们自身也是另一个更高级的生命形态为他们自己模拟出来的。我们所谓的意识只不过是被他们注入的更复杂的“源代码”。
但自我创造的满足感得以消磨掉怀疑和苦惑。但这些还无法自我满足的智慧生命,真切得渴求一个答案,就像我们曾经对那个答案一样渴求。
死亡不是终结,这几乎是所有智慧生命意识觉醒之后,第一个决定达成的共识。所以他们的问题往往只是死后世界是什么样,而几乎不会有人去问那个世界到底有或没有。
丹雅人也对那个世界产生了自己的构想。并且随着意识的开发,这些构想的内容逐渐在整个民族中清晰而统一。
丹雅人相信河流里的水是躯体与灵魂沟通的媒介,而灵魂就藏在水下。灵魂是无形的,或者是有形但眼睛看不到,是如水一样液化的形态。“它们”在水下生活,永远不会死灭。有些不安分的灵魂偶尔漂浮到上层,然后在生命饮水时,进入它的躯体内。
丹雅人认为所有能够行走的生命都有机会得到灵魂,但不是所有个体都那么幸运。灵魂进入躯体,生命获得智慧。而被这个灵魂占据的躯体,将不再接纳其他灵魂进入。躯体死亡之后,灵魂又依靠各种途径重新回到水下。
鱼类和其他水生生物最容易得到灵魂,那些聪明敏捷的陆上动物也都是灵魂的垂青者。
灵魂也有好与坏,有高贵的也有卑微的,有通达的也有愚钝的。动物的躯体只能储存质劣的灵魂,除了丹雅人崇敬的三角牦得到的是和丹雅男人一样高贵的灵魂。
丹雅人认为灵魂进驻自己体内是随机的选择。一个新降生的婴儿因为没有灵魂,既非男性也非女性。它需要每天带去河中清洗,并喝上几口河水。待到百日时间,水下的灵魂就会住进它的躯体。
被高贵灵魂垂青者成为男人,而女人得到的是和动物没有差别的卑微的灵魂。男人相信他们贯穿一生的好运,以至于自认为有权力像掌控青豕一样掌控女人,而女人只有卑屈认命。
两种灵魂的最大差别,是高贵的灵魂可以储存记忆。之前世代的记忆会在进驻新的躯体时暂时忘却。在离开躯体后,现世的记忆也会积累为新的记忆。而卑微的灵魂,几乎只有朦胧的意识,如果得不到前者的引导,永远无法摆脱蒙昧。
在水下世界里,高贵灵魂也统治着卑微灵魂。丹雅人意识里描绘的这个水下世界,似乎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的死后世界。因为那个世界代表了永恒循序的过程,而现实世界反倒更似一个无足轻重的虚幻泡影。躯体是暂时的别宿,无论怎样,最终还是要回归水下。
男人掌控女人,女人服从男人,其实都是在为灵魂完成使命。放任则是向蒙昧靠近,抗争更是不会有任何意义。
这样的原始的信仰,实际上同时控制了女人和男人。谎言要在世世代代传递,担负传递职责的人,逐渐希望在保证谎言可信的同时,为自己谋得更高的权力和尊位。于是他们在高贵的灵魂上面又创造性地加上了更高贵的灵魂。
所谓更高贵的灵魂,就是保留了前世记忆,并且能看透其他灵魂的灵魂。这些最高贵的灵魂只是进入到男人之中的极少数躯体里,带给了他们巫师的身份。
他们是智慧、尊贵、威严的。他们是水下世界给世间传递信息的使者。他们的话语是不容置辩、必须遵从的指令。他们有权力统治女人及统治女人的男人。在现实之中,男人世界的等级分化加剧,真正的“世间之王”从此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