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大榆树浓密的树荫下已经聚了一堆人,围在一处,看另外两人下棋。旁边一群小童散作两波,三个女孩子聚在一处,每人手中都拿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地仰头看那刻着“弋”字的木牌。另外四个男孩子在玩泥巴,其中一个正发力将手中一块泥巴甩到地上,口中振振有词地吆喝着:
“天不怕,地不怕,我家的锅洞最大。”
娟娟和大家打了招呼。正在对弈的老人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笑呵呵道:“娟娟,今天中午做啥好吃的?”
“呀,端木爷爷您回来了呀!”
老人嘻嘻一笑,脸上神采奕奕,道:“不想我回来啊?”
娟娟:“不是不是,头两天去你家拿了点药,看您又云游去了,还以为过几天才回来。好巧今天捉了大虾,您下完棋过来吃啊。”
“哎呀,大虾呀,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大虾了!不是我老端木自夸,我这辈子啊,最有口福了!”
众人纷纷迎合:“是是是”、“对对对”,“您有口福、您有口福。”
沈怀瑜原本只想低头走路,听到“端木爷爷”四个字,心中一动,当即抬头望去,目光落在人群当中的那位老者身上。老者看着便是高寿,精瘦精瘦的,身上脸上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在微微凹陷的眼窝中闪闪发光,花白的头发被一根枯树枝随意别着,在头顶做了一个鬏;穿着一身灰色短打粗布衫,黑的白的补丁一块连着一块,腰间扎着条草绳。他大咧咧地叉腿坐在石台边,正和一个年轻人对弈。沈怀瑜望着那不修边幅的老人兀自犹疑,瞧见老人抬头望过来,目光在他身上一轮,开始和娟娟说话。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一撇,却叫被望的人瞬间神情肃整、不敢造次。沈怀瑜知道,这人必是端木老爷子无疑了,不由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暗自惭愧——他沈怀瑜一向自诩磊落君子,却仍避免不了以貌取人的肤浅陋习。沈怀瑜按下心中愧赧,趁老爷子和娟娟说完一茬,打算与之搭话,不想正在此时,与他对弈的那年轻人不耐地催促起来:“老爷子,轮到您啦,您可不要故意拖延时间耍赖啊!”
老端木孩子气地朝沈怀瑜摇摇头,转过脸去,口中说着“哎呀呀,怎么会,我老端木是那样的人么!”盯着棋盘思索起来。对面的年轻后生小声嘀咕着:“您都耍了多少次赖皮了。”被老爷子狠狠瞪了一眼。
娟娟小声道:“没见过端木爷爷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老神仙,其实哪里是什么老神仙呀,明明是一个老顽童,跟我爷爷一个样!”
沈怀瑜轻轻一笑,“不凡之人大都心态超然、举重若轻,更何况寻常小事。”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二人跨进家门。一群母鸡知道小主人给他们带好东西了,呼啦啦地冲过来,将娟娟围在中间,尖着嗓子咯咯叫着要吃的。白老爷子坐在梨树下挽着篾条编篮子,忙着手中活,头也没抬一下,膝盖上蜷卧着呼呼大睡的小灰狐狸——这小东西昨天傍晚的时候就出去了,直到今天早上天大亮了才回来,带了一头一脸的泥,可见昨夜里打猎战况激烈,该是累坏了。娟娟将背上的草卸下来,解开扎口,散在地上,然后解下篮子上的蚂蚱,从草串子上撸下来,掏出口袋里的稻粒子,混作一把,洒在草旁边,母鸡们兴奋地连连煽动翅膀,“咄咄咄咄”地猛啄一气。
娟娟:“爷爷,端木爷爷回来了您知道么?刚才在村口看到他和大牛哥下棋呢,我让他今天中午来咱家里吃饭呢。正好我和沈大哥捉了大虾,做了让你们尽兴吃一顿。”
白老爷子:“老家伙回来了我能不知道?哪回回来他敢不先到咱们家,你看我还能理他!”
娟娟嘟嘴道:“爷爷,你能不能别这样啊!端木爷爷比您年龄还大呢,别总老家伙老家伙的,多不好听。”
白老爷子:“咱们这望江城,也就我敢这么叫他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看看,要是哪回我不这样叫了,那他才不乐意呢!”
娟娟无奈地叹口气,走到东墙边,拿来扫帚,将院子里散落的青草扫到西墙下,顺便把墙根上新长出来的杂草薅干净,然后把扫帚放回原处。
沈怀瑜:“端木老爷子比白老爷子年龄还大?”
娟娟:“是呀。我爷爷八十四了,端木爷爷八十九,比我爷爷还大五岁呢。”
沈怀瑜心惊不已,暗自叹道:八十九岁居然还能如此康健地四处云游!
白老爷子:“那老家伙成天没愁没忧的。想老也难呐。”
沈怀瑜看着白老爷子,真诚道:“您看着也不显年龄。”
白老爷子听了这话很高兴,自二人从外头回来之后头一次抬起头,乐呵呵地朝沈怀瑜招手:“来来来,小沈,过来,我教你用篾条编篮子。”
沈怀瑜走过去,在老人身边蹲下。白老爷子放慢手上动作,瞧着沈怀瑜,慢条斯理地给他说编篮子的诀窍。将三根藤条编进篮子里之后,从地上拾起一根藤条递给沈怀瑜,又把篮子送过去,让他编编看。娟娟大感兴趣,连忙过来,蹲在旁边看。白老爷子向外挥手驱赶,道:“哎呀,有你这两双大眼睛瞪着,小沈还怎么好意思放手编?去去去,灶间做饭去。”
娟娟朝沈怀瑜投去求助的延伸,沈怀瑜看着她笑,也不说话。娟娟撅起嘴,朝梨树下那一老一少翻了一个白眼,口中嘟囔道:“啊呀呀,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拎起篮子去了灶间,先刷锅、再引火,不知不觉间哼起一首小曲子。
过了一会儿,娟娟听见脚步声,一扭头,瞧见沈怀瑜走了进来。
娟娟:“沈大哥怎么过来了?”
沈怀瑜有些难为情:“你爷爷嫌我笨手笨脚的,篮子编得不好看,让我过来给你烧火。”
娟娟噗嗤一笑,道:“这老头子,人家第一回编,那能一下子就编好看了。再说了,篮子是编来装东西的,又不是挂在大门上好看的。沈大哥别介意啊!”爷爷也像樊大叔似的,从来都是有话直说,有时让人很难堪。
沈怀瑜笑笑:“不会。”
娟娟本想对沈怀瑜说“灶间里灰大,你出去吧,我自已一个人就行了”,转念一想,让沈大哥忙一些也好,于是道:“那你烧吧。”
瞧见沈怀瑜从地上拾了一把木柴戳进灶膛,连忙道:“哎哎,等等,不能这样。”将手里用茅草根扎成的刷子搁在灶台上,走过来,蹲在沈怀瑜身边,伸手调整刚被填进灶坑的柴火,口中道:“可不能把几根柴一下子全续进去,火会被憋死的。你得这样,你看啊,沈大哥,……”给沈怀瑜讲起添柴、堆柴的窍门来。
利落地说完了,拍了拍手,道:“沈大哥,试试看!”拾起茅草刷,接着刷灶台。灶坑里,柴火烧了一些,又要添新柴,沈怀瑜严阵以待,目光在墙角的木柴堆里搜索,终于挑出一根趁手顺眼的,顶在膝盖上折成两段,脑子里将娟娟说的话过一遍,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要这样、不能那样”,思索着缓缓地将木柴续进灶坑,待新柴落在火堆上,两只眼睛紧张地观察着火焰燃烧的形态,缓慢调整木柴。橙黄色的火焰像丝绸做成的花,轻飘飘地在新柴上四处开,在他的操控下逐渐长大。
沈怀瑜看着火苗的变化,心里也像木柴燃烧似的燃起喜悦的火花。火光浓烈,照亮了沈怀瑜的脸膛和双眸,他无意识地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将第二根木柴填进灶膛,轻声叹息道:“却原来,烧一根柴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奥秘!”
娟娟笑起来。
沈怀瑜听见少女的笑,脸上忽地热起来,一面为自己的鄙薄感到羞耻,一面又因自己生了两根熊熊燃烧的柴火而由衷喜悦。他脸上热烘烘的,身上出了不少汗。接着添了第三根柴、第四根柴……烧了一回火、烧了两回火……不久之后,成了娟娟做饭的固定烧火人。虽然羞耻地不想承认,但沈怀瑜心里清楚,他喜欢上烧火这件事了。
娟娟道:“沈大哥,能讲讲京城里的事么?”又怕勾起沈怀瑜的伤心事,连忙补充道,“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长这么大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望江城,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去京城了。”
听到“京城”二字,沈怀瑜的心的确像被一根尖利的长针深深地刺了一下。他不想想起那些,可他看到少女渴求而又小心翼翼的眼神,顿时就心软了。敛下目光,盯着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就好像这些火能给他力量似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些风光无限的日子。摘星楼的招牌好菜逐一在脑中排列,沈怀瑜摘取其中一样——白玉苏山,那是凝儿最喜欢吃的东西。想到凝儿——那个比仙女还要美丽温柔的女子,想到今生缘断,想到她将属于另一个男子,沈怀瑜的心无法遏制地抽痛起来!眼前的少女对于他的痛苦一无所知,仍然一派天真、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沈怀瑜笑了笑,那笑里有轻蔑的成分:一者轻蔑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敢痴心妄想;二者轻蔑眼前这个少女的天真与稚嫩,人世间的痛苦,她又知道什么呢?
沈怀瑜压下满腔苦涩,决定痛痛快快地讲一场,于是细细地讲起苏山,质地、色相、口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让甜蜜的记忆变成最锋利的刀尖,将他胸腔里那颗无比羞耻的心凌迟至最后一寸。
娟娟听得口中津液横流,强忍着不让自己在沈怀瑜面前吞口水,实在忍不住了,便假借揭开锅盖查看锅中情形的机会,暗中将口水咽下去。如此几番,苏山讲完了,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娟娟将大虾在热水里挨个烫洗干净,切了一堆佐料,与大虾一起扔进锅里,添了水,盖上锅盖,大伙闷着烧。做这一切的时候,娟娟满心都是沈怀瑜讲的那种像蜜糖一样入口即化的好东西,心里无比向往地想:要是哪一天能吃到苏山就好了!
越想越兴奋,从角落里搬来一个木墩子,安在沈怀瑜旁边,坐下来,两手托腮,要沈怀瑜继续讲。
沈怀瑜瞧着对他的内心毫无察觉的少女,叹了一口气,再一次软了心。
“再讲一样‘玉髓羹’吧。”
娟娟痴迷地听着,好像已经身在京城了,脑袋里的画面丰富而有层次地徐徐展开:她正坐在摘星楼窗户边上的那个什么“雅座”上,一边看着楼下的街道上好多人走来走去,一边细细地品尝着又甜又凉的玉髓羹……娟娟感到又兴奋又难过:兴奋的事自不必说,难过的是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去不了京城,无法亲眼看看沈大哥说的街道、亲口尝尝沈大哥讲的苏山和“玉髓羹”。
大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大虾与调料的香气混在一起,飘了满满一屋子。娟娟忽然发现沈怀瑜脖子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个凸起的小疙瘩——她现在还不知道那是男子的喉结,以前压根儿没有注意过——一上一下地滑动着,嗅着空气里的香气,不由又咽了一次唾沫。娟娟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热气扑面而来,她用勺子飞快地从锅里捞出一只大虾,在嘴边吹了一会儿,连同勺子一起递给沈怀瑜。
“沈大哥,你先尝尝。”
沈怀瑜看看娟娟,看看勺里的虾子,没有拒绝;提着两只坚硬的大鳌,将虾子从勺里拎出来,手法娴熟地褪去壳子,剥出一条晶莹白嫩的肉条,送入嘴中,缓缓地嚼起来。
“怎么样?”娟娟满脸期待地望着沈怀瑜问道。
沈怀瑜秀气地咀嚼了两下:“很好。”
娟娟得意地咬唇一笑,道:“我们云隐村也有好多好吃的,虽然比不上你们京城里的吃食那么讲究,可是也很好吃的。”
沈怀瑜轻轻一笑,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少女认真的表情里有一种天真执拗的可爱。
娟娟从靠墙的木架上拿来一只碗,捞了一碗虾子递给沈怀瑜,道:“沈大哥赶紧先吃一点,不然一会儿端木爷爷来了就没你的份了。”
“吆,说我什么呢?”
娟娟做贼心虚地回头一瞧,进来的正是端木老爷子,心里一咯噔,飞快地将碗送进沈怀瑜怀中,自个挡在沈怀瑜身前,笑嘻嘻地与端木老爷子说话。没成想,她只顾将碗给沈怀瑜了,却没看清准头,碗到沈怀瑜怀里的时候一个不稳翻倒了,虾子夹带着热水,像烧红的老烙铁似的,登时刺透了单薄的夏衫,将灼热牢牢地烙在了沈怀瑜的皮肤上,沈怀瑜被烫得头皮一麻,然而端木老爷子正站在在面前,他不敢有所动作,抄了衣角将大虾遮住,强自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端木老爷子随意与娟娟说了几句话,自去揭了锅盖捏出一只火红的大虾,在鼻端深深一嗅,笑得合不拢嘴,目光在娟娟与沈怀瑜脸上流转一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提着虾子踱了出去,口中道:“娟娟小丫头被带坏喽,都会欺骗我老头子了。”
娟娟从窗口望出去,直到端木老爷子在梨树下坐定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对沈怀瑜道:”端木爷爷小孩子脾性,最喜欢突然冒出来吓唬人。沈大哥以后和老爷子相处可得留心。“瞧见深怀羽胸前洇湿了一片,顿时反应过来,赶紧在沈怀瑜脚边蹲下,伸手要往他身上拂拭。沈怀瑜心中抵触与女子肌肤相触,不动声色地避开娟娟的碰触,匆忙将虾子拾回碗中。
娟娟自责道:“都怪我太不小心。烫着了么沈大哥?”
“没事没事,这个你先放回去吧。”
“不行啊!放回去不是白被烫了么?端木爷爷和我爷爷两个人遇到一起就喜欢挣啊抢啊的,你脸皮薄,哪能抢得过他们啊!现在不吃,一会儿渣渣都不剩了。”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沈大哥不好意思吃,遂道:“沈大哥,你自己在这儿吃吧,我给两位老顽童弄饭去啦!”转身到了灶台边,揭开锅盖,将大虾盛在一只木盆中,端着走出去灶间。
“喂,两位老人家,还说话呢,不吃饭啦!”
院子里传来温馨的说笑之声。一院子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少他们的笑容那样明亮、那样耀眼。家灶坑里的火已经熄灭了,锅中的水也不再咕嘟咕嘟地响。沈怀瑜坐在暗沉的角落里,茫然地看着手上装满大虾的碗,生出了满心的疏离落寞之感。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自从京城里出来,他的记性便很是不好,刚发生的事转眼就忘,时常动作做到一半却忘了接下来要如何。这一刻,他生出这样的疑问,并未因为忘记,而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命运为何将他丢在这里,一前一后转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剧烈,好像小孩子随便玩了一个把戏!他忽然记起了,这大虾中有一半是他捉的。我居然懂这个?他讶异地想。转脸又看到了灶坑,木柴上还剩些小火苗,一簇一簇地,像盛放在冬夜里的梅花枝。沈怀瑜木愣愣地想:不但会捉虾子,连火也会烧了。于是他开始回想捉虾和烧火的过程,记忆的车轮一寸寸往前行驶,忽然遇到了阻隔——一张黝黑的带刀疤的脸。
“樊大叔以前是可是个大将军呢!你看到他脸上那条疤痕了么,就是打仗的时候留下的。”
娟娟跟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在想姓樊的很有名的将军是谁,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在茫然之际之时,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名字:樊钢强。但他立刻将这个念头打消了。樊茂才不可能是樊大将军,首先年龄就不对——大将军出事的时候就已经将近四十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才对。那么,会不会是大将军的后人?也不对,事发之前,樊大将军的两个儿就已战死沙场!难道是樊大将军的本家?又或者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呵——沈怀瑜呵出一口气,心中聚起浓浓的悲伤。
天下兵马大元帅,玄铁大将,破狼将军,黑面阎罗,大政用兵第一人……樊钢强的名头实在是太多了!对于这位传奇人物的了解,一半源于父亲的讲述,一半来自酒肆茶馆的闲谈。那时他年岁尚小,父亲尚在人世,时常将他抱坐膝头,满脸神采地给他讲玄铁大将威震八方的故事:台城大捷,烽火诱敌,雪夜搏狼……说不尽的英勇,道不尽的传奇,令小小的他无比神往。然而等他记事了,这位传奇的铁血大将军却早已获罪流放,多年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父母双亲也因进京为大将军鸣不平而含冤下狱、含恨九泉。沈怀瑜胸中激荡,将碗往灶台一放,抬脚出了灶间。他要去问问娟娟、他要去弄清楚,那个樊大叔到底是什么人。
“沈大哥来得正好,我正要喊你吃饭呢。”
“我问你,……”
“小沈,快快快,快过来一起坐。”端木老先生热情地招呼着他入座。
沈怀瑜举步走进屋中,瞧两位老爷子坐在饭桌东边,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地方还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沈怀瑜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发现那咔嚓声是小狐狸在桌子下面吃虾壳子发出来的。端木老爷子频频招手叫沈怀瑜过去喝酒,于是沈怀瑜按下将要出口的话,在老爷子对面落了座。
娟娟将一碗白粥放在沈怀瑜面前,对两位老人道:“沈大哥有伤在身,喝就不喝了,你们两个老头子也不许多喝哈。”
端木老爷子:“知道啦,知道啦,小丫头这么啰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啦!”
娟娟俏脸一红,嗔怪地叫了一声“端木爷爷”。
端木老爷子哈哈笑了起来,将酒碗在白老爷子的晚上碰了一下,小小地饮了一口。两位老前辈在前,到底不好失了分寸,沈怀瑜便想着吃完饭寻个机会再问。
两位老人慢悠悠地说话、饮酒,娟娟给他们剥虾子。酒香和虾子的香气散在热烘烘的空气之中,层层叠叠地氤氲在屋子里,沈怀瑜嗅着这种气息,没有喝酒也觉得有些醉了似的,身体和思绪都变得软软的、懒懒的。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河,除了小狐狸在桌子下面“咔嚓”、“咔嚓”地嚼着虾壳,一切显得更宁静了。一顿饭、一场酒,就这样慢悠悠地吃到太阳西斜。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云隐村人的饮酒,等他参与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便会知道,在这里,除去农忙时节,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人们为了打发时光,便将事情做的很慢,渐而形成了那种意态悠然的处事风格,一场酒喝上一两个时辰很正常。
娟娟俯身看看桌下,抬起头来,笑着跟大家道:“爷爷,你们的虾壳子里有酒啊,把小灰都吃醉了。”
其余三个都低下头往桌下瞧。只见小狐狸跟个馋嘴的小孩子似的砸吧着嘴,带着一副微笑似的表情,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们。
白老爷子捋着白胡子,道:“是有点醉啦!今晚别让它出去打猎了。”
端木老爷子:“倒是不碍事,一会儿让娟娟跟我回去拿点醒酒的东西,化在水里,给它一喂就好了。”
吃完了饭、喝完了酒,白老爷子让娟娟送端木老爷子回去,自己打着哈欠去房间睡觉了。娟娟让沈怀瑜也去休息,自己扶着端木老爷子出了门。沈怀瑜犹坐在从饭桌上退下来的位置,瞧着桌上几堆红通通的虾壳,脑袋里蒙蒙的。忽然感觉手上痒痒的,低头一瞧,见小灰狐狸正在用它粉嫩的小舌头细细地舔他的手背。沈怀瑜翻过手来,抚摸小灰狐狸背上的毛——凉丝丝的、滑溜溜的,倒是一身好皮毛。小灰狐狸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开始反着脖子在他胳膊上蹭。沈怀瑜觉得有趣,微微俯下身来,膝盖一倾,小灰狐狸灵活地跳上了他的膝盖,窝在那里打起呼噜。
沈怀瑜轻轻地摸着它油光水滑的毛皮,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小机灵。”
听见白老爷子的屋子里塔拉塔拉地响起脚步声,老爷子披着一件外褂走了出来,在门口那儿打了个哈欠。
“爷爷怎么不睡了?”
“去趟茅房。娟娟还没回来啊?”
“嗯。”
“老端木那家伙估计也喝醉了。还说要戒酒,我看呀他这辈子是戒不了喽!”
“爷爷,我扶着您吧!”
白老爷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老人家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茅屋低矮,光线昏暗,老人家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好像要融进白刺刺的日光里似的。从茅房里出来的时候,娟娟也回来了,瞧见了老爷子,立刻上去搀扶,撒着娇说道:
“端木爷爷醉得不成样子,一会去就睡倒啦!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喝起酒来就没完了,得注意身体啊!”
“哎呀!知道啦!你端木爷爷是个老神医,他都那样喝了,那,那那那,肯定不用担心了!”
“爷爷就会讲歪理。以后真不能这么喝了。”
白老爷子:“你也知道,爷爷这一辈子就两个爱好,说书,喝酒,哪能咯噔一下,说不喝就不喝啊!以后少喝些好啦。”
“您说的啊!”
“我说的。哎,别,我不回去,想在小梨树下坐一会儿。”
“天好热的,回屋里不行么?”
“老人家不怕热,我还觉得屋里冷呢!扶我过去。”
娟娟将白老爷子扶到梨树下,坐在小小的一团树荫里。老人家闭着眼睛,一出舒坦地出了一口气。
“娟娟,给我把扇子拿过来。”
“好嘞!”
“我给您扇。”
拿来扇子,一边给老人扇风,一边说起早上遇到樊茂才的事。白老爷子享受地向后倚去,靠在小梨树的树干上。日光从层层叠叠的梨子与叶子之间筛下来,花荫细碎,光点斑驳地投在老人酒后熏红的脸膛上。没用一会儿,带着喉腔的“呼呼”声缓缓响起、渐次升高,娟娟探头一看,老爷子已经睡着了。
娟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上静默了,只在心中向爷爷倾诉着连日来的忧愁:爷爷,您知不知道,孙女夜里好害怕啊,每回闭上眼睛就担心第二天再也看不到您了,再也见不到您,再也摸不到您,不能听您讲故事,不能跟您斗嘴!爷爷,您一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让孙女一直孝敬您。
娟娟心中悲伤的情绪已然决堤。她轻轻地虚伏在熟睡的老人肩头,感受着爷爷单薄的衣衫下嶙峋的瘦骨和体温。这瘦骨叫他忧心忡忡,这体温却又叫她踏实。这样的温馨还能享受多久呢?她不知道。未名之处传来悠长蝉鸣。娟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无人看见,仍然倔强地不让眼泪涌出来。
坐在房中阴影里的沈怀瑜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怀中的小狐狸也睡着了,这时候像熟睡的猫儿似的打起了连续震动的“呼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