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郭阿明赶着驴车从城里回来,将一匹土黄色麻布送到娟娟家,接下来的几天,娟娟白日里带沈怀瑜四下里溜达散心,看庄稼、摘菜、割草、喂鸡;晚上吃完饭,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透,接着昏暗的天光做衣裳,紧赶慢赶地,花了整整九天时间,终于做出了两套男装,一套给白老爷子,一套给沈怀瑜,还用多余的碎布凑出了一件坎肩。娟娟欢欢喜喜地将衣服拿给沈怀瑜,让他换上。新衣很是合身,腰间扎着她特意做的腰带,显得肩宽体长。眼前的男子,仍然瘦弱、消沉,面无表情,但是在一身合体的新衣的衬托下,比刚来的时候精神了许多,她的心里立刻明亮起来。
心中的阳光重新照耀了,外面的阳光却退却了。娟娟站在檐下,眼睁睁看着满天乌云渐渐聚拢,如同一盆逐渐泡发的木耳似的,一朵朵胀大铺开,渐渐地在空中连成一片。伴随着远处或直劈而下或横裂天空的闪电与带着回声的低沉的雷声,乌云缓缓地向北推进。不多久便压满整个天空。云隐山脉上空的雾气越来越浓,最终只剩下山脚处的苍绿像风中之烛似的在雾气里摇曳着。娟娟吸了一口气,感到鼻腔中潮湿温热。
“别下,别下。”
她原本打算这日带沈怀瑜去山上采松油,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轻易就将她的计划打乱了。娟娟倚着门框,眼睁睁看着一天风云变换,心中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别看啦,这场雨肯定要下哒!今日出不去门了,去灶间多烧些茶。”
“爷爷~”
“快去吧,一会儿听书的人陆续来了。”
大门突然间被大力推开,宋老头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将门从里面拴上。跌跌撞撞地跑进堂屋。娟娟和白老爷子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娟娟连忙迎出去。
“宋爷爷,出什么事了?”
“快,快,先让我找个地方躲一躲。”
白老爷子朝东里间一指,“老宋去我屋。”
宋老头慌忙道了几声谢跑进去,贴着墙瘫在地上。未带娟娟开口询问,门外传开叫骂声,同时门板被拍得啪啪响。
“老不死的,我知道你在里面。有种的你出来,看我不打死你个老东西。”
“爷爷,是宋福生。”
白老爷子哼地一声,骂道:“这个畜生,老宋,你又怎么惹到他了?”
东里间宋老头带着哭腔道:“我哪里敢惹他。他昨晚不知在哪里喝醉了,一大早才回来。我就说了两句,他追着我就打,还说要打死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宋爷爷别怕,我去把他骂走。”
“别别,娟娟,千万别开门。”
“可是——”
“哼哼,宋老头,你以为你躲到白家我就怕了!我宋福生长了这么大怕过谁!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老不死的,出来!”
娟娟气不过,走到院子里,骂道:“宋福生,你怎么能这样,宋爷爷可是你爹。你这么对他,也不怕天打雷劈。”
门外宋福生哈哈大笑,道:“爹?他是我爹么?爹怎么了,谁说爹就打不的骂不得!我宋福生偏偏要打要骂!你让雷劈我试试!啊哈哈哈。”
娟娟气急,也顾不得辈分斯文,狠狠地将那宋福生骂了一通。宋福生骂不过娟娟,一时气急,转到墙边,双手按住墙头一纵身骑在墙头上,眼看着就要爬进来。娟娟随手抄起墙边扁担,几步跑过去,朝墙头上宋福生劈头盖脸一顿乱打。直打得宋福生用胳膊护着脸抬不起头来,口中喋喋不休地骂尽了脏话。可是娟娟心中越发着急。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那宋福生六亲不认的玩意儿,一会儿激起他的性子,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可是不这样,真让他跳进来,宋爷爷肯定要遭殃。果然,那宋福生放下胳膊,任凭扁担落在身上,狞笑道:
“待小爷我跳进来,白家小姑娘,还有你那老不死的爷爷,有你们好看。”
“你敢!”
男子沉哑的声音来的太突然,让娟娟与宋福生二人一时愣住。娟娟转脸,看到沈怀瑜立在檐下,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心中一动,转头对他宋福生道:
“你要是赶紧来,我让沈大哥打断你的狗腿。”
过了最初的惊讶,宋福生已经两眼咕噜噜地将沈怀瑜上下打量了一通。听到娟娟的话,不由嗤笑道:
“哼,这么个瘦猴子似的人,就凭他?”
沈怀瑜沉声道:“对,就凭我。”
宋福生龇牙一笑,突然从墙头站起身跳进来,阴恻恻地笑着,映着身后一天乌云,看上去像中了邪似的,十分怕人。房中已经移到堂屋门后往外看的宋老头一见逆子跳进来了,吓得惊叫一声,抱头躲进里间。白老爷子正要出去呢,听见西屋那边“吱呀”一声,心里定下来了。
沈怀瑜撩开大步,三两步走过来,挡在娟娟面前,小声道:“你先进屋。”
娟娟握紧手中扁担:“沈大哥,你不知道,这人又狠又狡猾,你一个人会吃亏的。”
沈怀瑜:“相信我,没事的。”
宋福生将沈怀瑜上下打量了一番,轻蔑地笑道:“吆!原来白家来的是这么个瘦猴似的小白脸啊!哼哼!就算你们两个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要么把宋连才那老种交出来,要么别怪我宋福生狠心。”
沈怀瑜冷笑了一声:“哼!对付你,我一个人足够了。”
宋福生瞧见沈怀瑜沉着的样子,心生警惕,敛起了脸上笑意,一双恶狼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突然间扑了过来。没有想中的激烈打斗,也没有她担心的宋福生得势之后的狠辣,一切都在她沈大哥简简单单地伸腿往前一蹬——正中宋福生心窝——中结束了。那宋福生像一块破布似的远远地飞了出去,后背“啪”地一声拍在墙上,跌落在地上。娟娟惊讶得目瞪口呆,往往宋福生,望望沈怀瑜,看那宋福生吃力地爬将起来,捂着胸口,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子。
“好小子!算你厉害!这一脚,你宋福生爷爷记住了!”
转身飞也似地跑到门口,卸了门栓便要往外溜。也合该宋福生今天倒霉,好巧不巧正好撞到正要进门的樊茂才。那樊茂才胸口肌肉盘结,铜墙铁壁似的,直撞得宋福生眼冒金星。还未来得及躲闪,被樊茂才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按住肩膀拎起来,另一只手在他脸上飞快地连着扇了三巴掌,骂道:
“你这个肮脏货,老远就听到你疯狗似地乱咬乱叫了!在自己家一亩三分地胡闹也就够了,居然敢跑到白老爷子家撒泼!老天有眼,今番叫你撞到樊大爷手里,看不扒了你一层皮!”说着又连扇了好几个巴掌,直打得那宋福生口角冒血,眼冒金星。
老宋头急忙从屋里跑出来,伸手去掰樊茂才樊茂才抓着他儿子衣襟的手。然而那只蓄满力量的大手像只大铁钳子似的,如何掰得开?老宋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樊老弟啊,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
宋福生狠狠地往他爹身上猝了一口血唾沫,恨恨道:“你这个老种,就会给小爷丢人现眼!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我宋福生今天就是死也不要像这帮人求饶!”
樊茂才嘿嘿阴笑两声,道:“好!有种!那我就成全你!我老樊一辈子杀人无数,也不差这条贱命。打死了他,正好为咱云隐村除害。”
樊茂才是什么主?沙场上打了这么多年仗的兵油子!他这话一出,老宋头顿时眼前一黑,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声,
“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老宋头,不是我说你,有这样一个不肖子也是你自己惯出来的。他打你骂你,也是你活该。”
老宋头:“是是是。可是我就这一个儿。樊老弟,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同村之谊,就放了他吧。”
樊茂才:“要是这畜生只对你不敬,你都不在乎我还管个鸟闲事,可他既然敢到白老爷子家捣乱,这可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白老爷子:“茂才,让他走吧。”
“老爷子,这——”
“让他走吧。”
樊茂才又扇了宋福生一巴掌,狠狠道:“记住,今天看在白老爷子的面上饶你一条狗命。再让我听到你那狗声音,我定不会轻饶了你。”说着将宋福生朝门外一扔。宋老头慌忙出去将儿子从地上扶起,宋福生“哼”地一声,狠狠抹去嘴唇上的血渍,昂头挺胸地扬长而去。
樊茂才将手按在地上,就着土蹭去上面的血迹,口中骂道:“天下间怎么会有宋福生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白老爷子:‘业障啊!娟娟,快去烧茶。茂才,怎么就你一人,小郭没来么?”
樊茂才:“一大早到城里送货去了,我说要下雨了让他别去,他非要去。老郭这人,看着性子绵软,却最是固执。”
说着走到梨树旁摘了一只梨子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地上,甩手将梨子远远地掷出墙头,发出了“咚”的一声清脆的入水声。
“这鸟梨子今年怎熟得也晚了。”
一扭头见沈怀瑜直直地盯着自己看,笑道:“姓沈那后生,你看我作甚?”
沈怀瑜:“在下唐突了,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樊茂才:“说。”
沈怀瑜:“请问阁下全名是?”
樊茂才哈哈大笑道:“怎地?要拜我做师傅?听好了,老子听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樊,名‘茂才’。名字嘛,父母给的,的确很是响亮。啊哈哈哈。”
沈怀瑜继续问道:“敢问樊大哥是否有别名?”
樊茂才一脸纳闷:“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别名作甚?”
沈怀瑜:“樊大哥是否认识樊钢强大将军?”
樊茂才:“哎吆,你这问题问得!放眼整个天下,有谁不知道樊大将军?怎么,你不会以为我就是樊大将军吧?啊哈哈哈。”
沈怀瑜脸上一阵尴尬之色,道:“不不不,是在下唐突了。”
樊茂才又哈哈笑了两声走进堂屋,自己拉了一张凳子,同白老爷子一道坐在门口。看着院子里沈怀瑜自去了,面上笑容消失,认真问道:
“老爷子,您真打算收留他了?”
白老爷子抽了一口烟,道:“那还能有假?”
樊茂才还想再说,耿直了脖子,犹豫再三,最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您老有您老的想法。日后若有什么事,跟我老樊说一声就是了。可是白大叔啊,您别怪我多嘴,要我说,您就是心太善。就说这宋福生,这家伙天生邪门,这次不让他长个记性,我怕他日后对您和娟娟不利。”
白老爷子:“他不敢。”
樊茂才只得叹气。一老一少二人看着一天风云变幻,闲话不久之后的秋收。娟娟煮好了茶水端过来。与樊茂才一道准备好凳子椅子。不多久,其他人陆续登门。堂屋里坐满了,后来的人坐到东里间。等平时一众听众来得七七八八,白老爷子便开始讲。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梨树、门楼、远山,都模糊在剧烈的大雨里。房内白老爷子说书正酣,屋外的大雨也如同炉子上烧开的水一样热烈。
娟娟突然想起沈怀瑜住的杂物间窗户似乎还未关闭,连忙捞起墙上的斗笠冲进雨地,到了的时候却看到杂物间的窗户好好地关着。是她记错了么?回想着刚才沈怀瑜将宋福生踹飞的那一幕,心道沈大哥其却是个好的,不由心生欢喜,在门外轻轻地唤了几声“沈大哥”。里面并无应答。沈大哥可能又睡着了。吃饱了饭本就容易犯困,再加上这样的天,不困也难。还是让他睡吧。娟娟走去鸡栏查看。六只母鸡缩着脚挤在一处,见她过来咕咕地叫了两声,重又合上白色眼膜。鸡栏上盖草并未漏雨。可是雨下得太大太急,将母鸡们落脚的木架下烂泥与鸡屎掇在一起。等天好了,得把鸡栏好好清理一下,不然非得臭死不可。然后走回堂屋,坐在门槛内候茶。这场雨下过去,就到了真正忙的时候。打场、收割、脱粒、晾晒……多得是活儿。然后呢?然后沈大哥……
“哎呀,爷爷,小狐狸呢?”
“早间还瞧见它了呢?怎么没在窝里睡觉啊?”
“没呢!”
樊茂才:“这种小东西机灵着呢,估计出去玩看到下雨了,躲起来了。”
然而,小狐狸不是躲起来了。这场雨下过去了,小狐狸也没有回来;村里的人都帮着找,也没有找到小狐狸。它去哪儿呢?
过了许多天,小狐狸仍然没有回家。樊茂才瞧见娟娟失魂落魄的样子,道:“大侄女,别伤心,我再去山里给你弄一只回来。”
娟娟摇摇头:“不要用了,樊大叔。”
樊茂才:“没事的,山里那玩意儿多的是,好抓着呢。”
娟娟又摇摇头:“不是的,樊大叔,我不想养了。”
樊茂才:“那我去给你弄只狗子来。先前你怕小狐狸和狗子在一起会打架,现在好了,小狐狸没了,正好养狗子。”
娟娟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