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住娟娟鼓动,沈瑜终于第一次在白天走出了白家小院,这时他已来云隐村半月有余。他跟着娟娟,沿着院墙东边的小路往北走,第一次看清了这片土地。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山溪,不怎么宽,水量却不少,从东边过来,在北边不远处折向南方,在河滩上的岩石之间跌来撞去,有力地向下游流去。山溪东岸长着一片郁郁青青的小竹林,鸟鸣啾啭、声声动听。放目远眺,越过一幅短促的山岭,三面青山连绵不绝,轮廓线在雾气之中迷离隐现,无穷无尽似与天接。
这片群山环绕的狭小土地,不堪沈瑜目光一扫。沈瑜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正在走的这条小径的最末端,微微蹙起眉头。他认出来了:几天前的那个失去理智的夜晚,自己就是通过这条路上了山,看到了那片坟。
沈瑜久久凝视着路的尽头。娟娟扭头瞧见,顺着沈瑜的目光望过去,以为他在看别的,笑道:“那是北山。“声音顿了顿,来了不小的兴致,
“山上长着好大一片桃树林!每年二月,桃花盛开,站在村子里朝北面一望,漫山粉,跟着火似的,好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刚入夏那会儿。桃子熟好了,夜里山风一吹,鼻子里全是桃子香,做梦都在啃桃子。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去找花圆月。我们两个挎着篮子,踩着露水,急吼吼地跑上山。草鞋和裤脚全了。”
“桃林是好早之前咱们村的老祖宗种下的,到现在,成了大家的。谁家得了空就去薅薅草、捉捉虫,冬天的时候楦楦桃树枝,入夏就有桃子吃,不过就是有好多虫子,怎么防也防不住。我和花圆月专捡枝头上肚皮彤彤的那种摘,一边摘,一边吃,一边吃,一边摘。你猜怎么着,沈大哥?”
娟娟扭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沈瑜,眼睛笑成两枚小月牙。沈瑜原本不想搭话,然而眼前的少女笑得实在太……那张笑脸亮堂堂,像早春的太阳,他看着这样明媚无忧的一张脸,感觉如果自己不搭话就是在犯罪。沈瑜摇摇头,隔了一瞬,补充道,“不知道。”
娟娟哈哈笑道:“我们只顾仰头吃,吃得好高兴,猛一低头,瞧见手里的桃子上落着黑乎乎的大虫眼,里头的虫子只剩半截啦,另一半,早就下了肚!啊哈哈哈。”
沈瑜觉得好笑:有那么好笑么?他将脸扭到一边,悄悄压下即将上扬的角。
“圆月胆子大,她不怕,说‘有荤有素,吃了不瘦’,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啃桃子,把剩下那半截虫子也吃进肚子里。开始我觉得瘆得慌,后来也就习惯了。”
小灰狐狸五更天里打猎回来,一回来就钻进草窠里觉,这会儿精神恢复了一些,也跟着小主人上菜园,此时正在河滩上跑。一会儿跑到水边上,一会儿钻进草丛里,身上发全被露水打了,从小灰变成了小黑,灰头土脸的。跑到上游不远处的的一个中年妇女那儿,嗅人家放在水边的菜。妇人圆脸圆眼,也圆乎乎的,可不就是花圆月的娘。
花圆月的娘伸手了小灰的,朝娟娟这边高声道:“娟娟啊,笑什么呢?”
娟娟大幅挥手,笑着应道:“花婶子早啊!我们在笑你家圆月啃桃吃虫子的事呢!”
花圆月娘:“哎呀!那丫头,胆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我们家可没有这样的!”说着笑脸一低,目光转到沈瑜身上,笑问道:“这位就是和老李一起来的沈公子啊?”
娟娟:“是啊!”连忙移动两步,用胳膊肘碰了碰沈瑜,小声道:“这是花圆月的娘,我们都叫她花婶,人可爽快了。”
沈瑜向花圆月的娘点点头。
花圆月娘:“昨夜里乘凉,胡半仙指着星星,说北方来了贵人,我心里想啊,北方来的贵人,那可不就是白家的小沈了么!哎呀呀!人才是不错,就是忒瘦了点!”
沈瑜自嘲地想:,贵人?自己算哪门子贵人啊。
娟娟:“是呢,我正打算这段时间多做些好吃的,给沈大哥补补身体。花婶子别介意,沈大哥不怎么说话。”
花婶爽朗一笑,道:“哪会?城里人脸皮子薄,我知道的!哈哈哈哈,在咱们这儿待一段时间就好了。对了,我瞧着沈公子身上的衣裳有些小,我家有你花大叔穿过的旧,可以拿去改改给小沈穿。”
“多谢花婶子!不过不用啦,我今早才托郭大叔给我带布料呢,这两天就给沈大哥做一身。”
沈瑜望了娟娟一眼。她买布料给自己做的事,他不知道。
娟娟与花婶道别,接着往前走,在小河拐弯处折向东。一片翠绿的菜园子出现在二人眼前,被细窄的田埂切割成许多小碎块,里头竖着些破旧的稻草人。过了菜地,再往东是一片山岭,上面开着许多小梯田,稻子一直种到山脚下。小狐狸“唧”地叫一声,“呼呼”窜出去,一个急转弯冲进菜畦里,跑马似的在地里头咕咚咕咚跑。
娟娟拖着调子叮嘱小狐狸:“小灰啊!莫把菜踩坏了!”
沈瑜瞧着菜畦里飞奔的一丛灰,只觉得很可,不禁摇头笑了笑,目光一瞥,落在远处一人身上。那是一个老者,正驼着背在岭上禹禹独行,扛着件什么农具,上头挑着一个小篮子。
娟娟小声道——好像生怕被人听见似的,“那是秦爷爷。秦爷爷是村里最勤快的人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扛着篮子到处转悠。遇见路上有坑,就用土填平;有石头,就把石头弄到一边去。我们这边,连野地里的路都很平整,都是秦爷爷一家的功劳。”
沈瑜略略低头,目光沿着路面向前滑行,一直看到驼背老人那儿。果然,一路平整。
“秦爷爷好勤快,他儿子也勤快。我爷爷说,秦家几辈人都像秦爷爷这样,天天挑着篮子满山走。他们家的人天生不说话,平时跟大家不怎么近,总是独来独往的,村里人去问,他们也不说。”
沈瑜心道:这种情况,怕是有什么隔世的隐秘吧,或许……心中油然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测。
两人缓缓踱到地头,从一条田埂上走进去。小狐狸正像条小狗子似地蹲坐在田埂上,歪着小脑袋,安静地看着他们。漉漉的田埂上印着两行前头带爪的梅花形的小脚印。
娟娟假装很生气,道:“小灰啊,你怎么又淘气啊!小家的菜都让你踩倒了!胡家婶子要把你捉去吃肉啦!”
小狐狸低眉顺眼地慢慢走过来,在娟娟脚边团团转着蹭发,发出“唧唧”的叫声。娟娟蹲下身,在它脖子处的上摩挲,另一只手点了点小狐狸黑亮亮的鼻子尖,教训道:“好好走路,不许再淘气,不然我可不要你了!”
小狐狸又叫了两声,在主人的脚背上蹭了一会儿,安静地玩去了,脚步轻抬轻放,倒像个贵族淑女。娟娟将胡家菜园里被小狐狸踩倒的两棵菜扶起来,用土培实了。
——倒是只通人的小东西。
“你们不必为我费心。”
娟娟:“嗯?费什么心?没有啊。”
沈瑜:“我这身就很好,用不着再做。”
娟娟:“奥,你说这个啊!我正好要给爷爷做一身秋天的衣裳穿,就想,不如多买些布料、一次做两套好了。再过两个月,咱们这里就变冷了,你现在这身太单了,会冻坏的。我跟你说啊,沈大哥,咱们这边……”
他才来多久,怎么就“咱们”了呢?沈瑜觉得可笑。
娟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走进自家菜园,摘这个、摘那个,手口皆不得闲,好不忙碌。田埂上又响起小狐狸跑步的声音,少女扭身望着动荡的青草丛,大声训道:“小灰!老实点!”
沈瑜:“它在追蝴蝶。”
娟娟:“追蝴蝶也不行!把人家的菜踩倒了怎么行!小灰,不许跑到人家菜地里!”
“沈大哥,你去摘秋瓜吧。”
沈瑜没有动。
“怎么不去呀?”
沈瑜不认识什么是秋瓜,只好坦白:“我不认识”。
娟娟伸手一指,“奥!喏……那边那一排,长得跟小树似的那一排,看到了么?上面结的就是秋瓜。捡着大的摘两根就行,回家做秋瓜炒鸡蛋给你吃。”
沈瑜照着娟娟说的话,比来比去,拧下一只,拧下第二只。拿着两只滑溜溜的秋瓜走到娟娟面前,将瓜放进篮子里。
娟娟一看,皱了眉头:“怎么就摘了两根?”
“不说摘两根么?”
娟娟哭笑不得:“我说的两根是大概的数。你们京城那边不这样讲么?”
沈瑜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了“喝两杯”这个说法。
娟娟:“那你再去摘三根。”
“还是大概的数?”
“这次就要三根。”说着话呢,突然直起腰,指着东天,兴奋地对沈瑜道:“快看!”
那只小灰狐狸也像听懂了人话似的,蝴蝶也不追了,从草丛里抬起头,面朝东方,翕动着圆溜溜的小黑鼻子,安静地蹲坐在地上。
东山北边,白色的云朵逐渐透,光芒漫射,染周围雾霭。在山与天相接的地方,鲜的朝阳徐徐浮上来,在旖旎变幻的雾气里冉冉上升。光漫天、金光璀璨,云蒸霞蔚、流光溢彩。日昭昭,苍天茫茫,沈瑜愣愣地瞧着那枚通通的新鲜的太阳,中有一股气憋在那里、有一句话卡在那里,令他想大声疾呼,或者向着日狂奔一通。他没有大喊,也没有奔跑,而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太渺小。他怔了好久,想起初来那日,也目睹了一场这样的日出。沈瑜悄悄环视,瞧见少女娟娟已经弯腰采摘,别处的人各做各的事,小狐狸正在田埂上跑。他自嘲一笑,心道,这样的景人家不知看了多少回,只有他这个外人才会大惊小怪的。他叹了口气,仍旧看那轮朝阳——那团硕大鲜仍在持续上升,光芒万丈、不可逼视。沈瑜心底隐隐生出一股新生的渴望、一种希望复苏的迹象,前路暗无天日,然而在那片广阔无垠的荒漠中,似有活水要来、似有新苗破土。朝阳冉冉。如同一滩死水似的内心浩浩汤汤地动荡起来。
愣怔良久,沈瑜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陌生的村民围在中间。
“这就是沈公子啊!个子可真高啊!”
“就是忒瘦了,身无二两肉,这可不行啊!过一段时间就要割稻,这幅身子做不了活的。”
“得多弄点好吃的给他吃。”
……
沈瑜被人围在核心,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十来双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沈瑜站在那儿,出于礼节,时而点头,时而简单言语几个字,抛给他的问题,但凡有些敏感的,都叫娟娟抢先应付了。一群人你来我往,至少问答了几十回,终于有一个心思细腻的村民看出了沈瑜的尴尬,上前一步,转身面对众人,大张着两条胳膊赶鹅一样挥舞着,口中道,
“大伙儿都散了吧,散了吧,看咱们一个个的,把人家好好一个后生吓得话都不敢说了。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齐声笑了一回,各自散去了。娟娟长舒一口气,向发声的那个汉子——家住村后的刘小山——道谢:“多谢刘大叔!要不是您发话,今天的早饭怕是做不成了。沈大哥,还不快谢谢刘大叔!”说着,挤眉弄眼地对沈瑜使眼色。
沈瑜对那人点点头,道了声“多谢”。
“谢什么,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客气啥。”说完,扛着锄头去了。
娟娟见沈瑜和刘家大叔互动不错,不由大感欣慰,将装满菜的篮子往胳膊上一挎,在正望着远去的刘小山发怔的沈瑜衣袖上拉了一下。沈瑜回头看她。娟娟噗嗤一笑,道:“走啦!再不回去,爷爷该找过来了!”
二人进了门,瞧见白老爷子正坐在小梨树下吸烟,旁边站着好多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江和他娘也在,那天爬墙头看沈瑜的小头们都在。娟娟悄悄对沈瑜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领着沈瑜走上前,笑着和众人打招呼,然后叫了声“小江哥”,和小江说起话。
白老爷子:“小沈啊,大伙儿听说你身子好了,都过来看你。你瞧,带了这些好东西。”白老爷子指着青石台说。
青石台上堆了好多东西,有吃的、用具,一壶酒,还有一块布料。
娟娟兴奋地放下篮子,拾起那块褐色的麻布,拿在手里摩挲,道:“太好了!我正想给沈大哥做呢!”
白老爷子:“是你王家婶婶送来了。”
脸膛饱满得耀明放光的王家酒坊老板娘,王富贵的媳妇笑道:“还是春天扯的布,原打算给二牛做衣裳的,谁知道那小子正到了俏的年纪,不要这颜色。这就搁下了,给小沈做正合适。”
娟娟连连道谢,“那我得先收屋里去,别弄脏了。”说着笑嘻嘻地抱着麻布跑进堂屋。白老爷子摇头笑道:“我这孙女,也是个占小便宜的。”
王富贵老爷不赞同道:“哎!哪里呀!娟娟这孩子懂事,会过日子啊!谁家娶了她做儿媳妇,那才好呢!”
小江悄悄看了他娘一眼,他娘瞥他一眼,道:“看什么看,回家吃饭了。”
白老爷子呵呵地笑,对沈瑜说:“小沈,还不赶紧谢谢大伙一番心意。”
沈瑜诚心诚意地对众人行了一礼,道了一回谢。
娟娟放好了布料,从堂屋里走出来,将篮子里的菜捡出一些,让白老爷子摘,拎着篮子往灶间里走。小江连忙跟上去,要去接娟娟胳膊上的篮子,娟娟快走一步,笑着让开了,道:“上次蒙你帮忙,还没谢你呢!今天在我家吃得了。”扭头对众人道,“今番大家都在我家吃吧。”
“不用啊,家里饭快熟了。”
“坐一会儿就得赶紧走。”
……
小江娘:“小江,走了。”
小江目光转向沈瑜。沈瑜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面前的少年看过了,不由浑身不自在,想进屋,又不能撇下一院子的人不管。
小江:“娟娟,我回去了。”
娟娟在灶间应道:“哎!”
小江往外走,经过沈瑜面前,斜瞟着他,口气不善地小声问道:“都好了?”
沈瑜“嗯”了一声。
小江心里发闷,又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强打精神跟白老爷子说:“白爷爷,我走了。”
白老爷子:“不再坐会啦?”
小江娘替儿子回答:“不了,家里饭还坐在锅里。”
村民们一起上手帮忙摘菜,菜摘完了,大家一块走了。
白老爷子:“小沈,过来坐一会儿。”
沈瑜便在白老爷子旁边一个由木墩充当的团凳上落了座。
白老爷子:“娟娟啊!你来,把这些东西收一下。”
“哎!”
娟娟填好火,走出灶间,将村民们送的东西分门别类,各自归置了。将柴火往坑里戳了戳,里抱着只瓦罐,从灶间里走出来。
“沈大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河边打水?”
白老爷子:“哎呀呀!你就叫小沈歇歇腿脚吧。”
娟娟吐了吐舌头,抱着瓦罐跑出去。墙外响起一阵水声。过了一小会,两手拎着罐子,急吼吼地跑进门,沈瑜连忙起身过去接,娟娟闪身避开,口中说着“不用,不用”,拎着罐子,水滴拉杂地一路跑进灶间。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弧形水线。
白老爷子将摘完的菜送去灶间,坐在灶坑前给孙女烧火。院子里只剩沈瑜一个人。他将小院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那条水线上。灶间里响起炒菜声和烧柴火的声音。沈瑜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扬起脸,被小梨树上结得挤挤挨挨的梨子阻断了视线。
吃罢饭,太阳已经升了老高。娟娟进屋拿了两顶篾条编的帽子,边走边将其中一定戴在头上,拿着另一顶,走到沈瑜面前,笑道:“沈大哥,你蹲下来。”
沈瑜:“我自己戴。”
“不行哒,一不小心,篾条会夹住头发的。”
沈瑜只好矮下身子,感觉娟娟将他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股,头上一重,篾条帽宽大的帽沿遮去了眼前刺目的日光。
“给!”
沈瑜接过娟娟递过来的篮子。
他这双手,拿过笔、拿过书,执过刀、执过剑,还从来没提过篮子。他提着篮子,篮子不受控制地在手上晃荡,打乱了他走路的节奏。于是他将篮子换到另外一只手上,走了一会儿,篮子又晃荡起来。明明把手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怎么会这样呢?沈瑜拧着眉头细细瞧那篮子,前头的小女子回头看他,眼瞅着就要笑出来了,连忙把脸转过去。
沈瑜苦笑一声,心道:竟然连个篮子都拿不好!真是没用!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小江斜倚在自家门口,看到娟娟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小江先看沈瑜,再看娟娟,问道:“你要带着他下地呀?”
娟娟点点头:“嗯嗯,看看稻子几时能割。”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去做什么?你家地又不和我家的挨着。”
小江将娟娟拉到一边,吞吞吐吐道:“我怕他对你不利。”
娟娟释然一笑,:“不会啦,你想多了,小江哥。”
小江看着娟娟与沈瑜远去的身影,心中一阵阵地泛酸水。他娘出门泼水,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顺着儿子视线望过去,见到娟娟与沈瑜二人远去的背影,嘲笑道:“江小河,瞧你那点出息。”
二人行至村口大槐树下,见到几个孩子围在一起争论不休。
一个扎冲天辫的男童道:“我打赌,这个字读‘戈’,端木爷爷说过,很多字长得像读音也像,它俩长得这么像,就应该读‘戈’。”
旁边穿花褂子的女孩子嗤笑道:“照你这么说,你该管你‘爹爹’叫‘爷爷’了?””
话音未落,在场其他小童哈哈大笑,扎冲天辫的男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反应过来,一张脸憋得通,气道:“花秋月,不许你说我家人!”
沈瑜瞧见了引起他们争论的东西:被一根细麻绳吊着的、从大槐树较低的一根枝丫上垂下来的一张小木牌,悬在小童们头顶一尺高的位置,上面刻着一个楷书的“弋”字。木牌边缘光滑圆润,填字的黑漆褪了一半多。
娟娟板着脸走到花秋月面前,严肃道:“秋月,可不能这么说!你管小石头他爹叫叔叔,这样说不是辱骂长辈么?快跟小石头道歉。”
小女孩低声道:“娟娟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觉得这个字不读‘戈’,小石头乱说话。”说着,怯怯地看了沈瑜一眼,悄悄地藏到了刚刚还被他奚落的男孩子身后。
娟娟:“你觉得不是那个读法就跟小石头好好说嘛,骂人是没骨气的人才做的事!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不然我告你三姐去。”
一听说要告诉她三姐,小女孩立刻从男孩身后跑到娟娟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娟娟姐,不要告诉我三姐,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我立刻给小石头道歉。”说着走到那个一脸懵懂的小男孩身边,小声道:“小石头,对不起。”
小石头歪着扎着一根小辫子的光脑袋,得意地问道:“以后真不欺负我了?”
花秋月瞪了他一眼。小石头立刻摆手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娟娟了小石头光滑的秃头,扫视着在场的孩子,严厉道:“你们玩闹可以,可不许骂别人的家人,知道么?”
小童们连连道“知道”、“知道”。
一个扎冲天辫的男童道:“娟娟姐,你识字多,你说这个字读什么?”
娟娟挑挑眉看了看沈瑜,道:“你问这个大哥哥。他呀,识字比我爷爷还多呢。”
众小童一听,呼啦一下围上来,有的拉着他的衣袖,有的拽着他的篮子,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沈瑜头一阵阵大。花秋月察言观色地看着沈瑜脸上表情,见他虽然长的凶,但似乎并不坏,慢慢地挪了过去,壮了壮胆,拖着沈瑜衣袖小心地摇,里“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地叫着。沈瑜从未跟小孩子相处过,还是这么多小孩子,被他们吵得头疼,又不好直接挣脱,只好求助地看着娟娟。
“您老人家开开金口告诉他们不就得了。”
沈瑜按了按被吵得发麻的头皮,开口道:“读‘yi’,仁义礼智的义。”
话音刚落,有些小童嗷嗷地又笑又叫,另外几个则一脸不乐意。花秋月得意地冲小石头道:“怎么样?我说不读戈就不读戈吧!我赢了,你得请我吃好吃的。”
旁边小童一起起哄要吃好吃的。花秋月一把拽住小石头胳膊,对娟娟眨了眨眼。然后拖着小石头,带着其他小童,一路嚷嚷着走远了。木牌被风吹动,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旋。沈瑜头脑仍在蒙蒙地响,木愣愣地盯着木牌,不明白那些小童为何如此开心。娟娟见状,也学了那花秋月,将他胳膊一扯,拉着他继续赶路。
“木牌子是端木爷爷做的,两日换一回,专门挂在村口方便村民们学字。”
沈瑜:“为何不注明读音?省得不认识的人猜来猜去。”
娟娟得意一笑,兴冲冲道:“端木爷爷说了,不注音大家就不知道怎么读,不知道怎么读心里就会很好奇,好奇久了就会忍不住问别人,这样一来,自然有更多人把字给记住了。”
这样的识字方法沈瑜以前闻所未闻!忍不住为制牌老人喝彩:“好精巧的心思!”
娟娟笑得越发得意了,走起路来快活的样子好像要飞上云端:“连我爷爷都说端木爷爷厉害呢!好多年以前,我们村原本是要建私塾的,端木爷爷说私塾建不得,建了私塾,大家就会觉得学习是私塾里的人才应该做的事,不进私塾的人就会将学习当成跟自己不相关的事。后来就想到在村口挂识字牌教人认字的方法了。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学字的。”
说话的人一派轻松,听的人深受震动。沈瑜以前接触的人,上到皇贵族、下到伙夫杂役,在学习这件事情上,无不觉得进学堂理所当然。小时进私塾,大些进淮维书院,再大了,有能耐的入太学,一步一步,名正言顺。他们无不想让自己进学堂的儿子孙子悬梁刺股发奋苦读,可是他们自己却从来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不是学堂里的人。犹记得当年恩师送自己入太学时在学堂门口对他说的话:
“瑜儿啊,踏进这扇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读书,别的事一概不必理会。唯有读出来了,才能负担起家天下的大事。”
他谨遵恩师教诲,日日挑灯苦读,不敢有丝毫怠慢。书法、文章、诗文,样样都是榜上的头名。后来高中状元,天恩浩荡,陛下钦点他供职吏部,应酬、宴饮、游乐,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乐,再不未如在学院里读书时那样发奋苦读了。
“进”、“出”两个字,“里”、“外”一道墙,却是多么泾渭分明的界限啊!
沈瑜由衷叹服道:“端木老爷子真是一个高人!”
娟娟:“是啊!可惜端木爷爷云游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过些日子他回来了我就带你去见他。”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村西一条大河上了对岸。一大片黄绿色的稻田立刻出现在眼前,站在田边,犹如站在大湖之岸。
娟娟高高地挽起裤腿,叮嘱沈怀瑜也将自己裤腿挽起来,沿着田埂走进去。草丛里的绿色小蚂蚱受了惊,撑着腿子、张着翅膀四处乱跳乱飞。两边稻田里,稻秧站在一扎深的清水里,被穗子压弯了梢,像含羞带怯的小姑娘似的低着头。秧苗底下,水面澄明,好些四腿细长的小虫子播拉拉地在上面滑行。娟娟对沈怀瑜道,这种小虫名叫“水上漂”。沈怀瑜点点头,这个他倒是知道的。二人缓步行至纵深,在一块不大不小的稻田边停下来。
“沈大哥,这就是我家的地,从咱们刚才进来的那个地方往里数,正好第六块。”
“我家统共两块地,这块一亩多,东山下面那块七八分。这块地土质好,去打谷场的路也好走。”
娟娟蹲下身,撮着稻秧子撸下一小把稻谷,摊在掌心,捻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吐出来,道:“嗯,稻粒鼓得不错,再有半个月就能割了。”将剩下的稻子装进腰间挂着的一个灰色布袋中,忽然眼睛一亮,笑盈盈地碰了碰沈怀瑜衣服。“沈大哥,跟我来。”
沈怀瑜跟着娟娟走了几步。
“看到那坨泥巴了么?”
沈怀瑜顺着娟娟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田埂底部、没有被水浸没的一处堆着一座小小的泥巴山,质地细腻,颜色比别处泥巴都要浅。
“看着啊,沈大哥!”娟娟一边说一边卷起衣袖,上前一步,蹲下身来,伸手将那团泥巴掀在一边,接着在黏哄哄的泥巴里挖了几下,露出一口幽深小洞,装满了清冽之水。
娟娟神秘兮兮地笑道:“沈大哥,接着看啊!”侧起身子,将手伸进洞里,半边身子沉下去,细瘦的胳膊探进去半截那么长。沈怀瑜不由联想,身上顿时起了好些鸡皮疙瘩,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娟娟“呀”地一声,沈怀瑜心里一惊,脸色刷白,慌忙上前,蹲到娟娟旁边,问道:“怎么了?”
娟娟转过脸来,一脸惊慌,沈怀瑜正待行动,瞧见少女忽然狡黠一笑,飞快地拔出胳膊,将一团青色的东西甩在了草丛里。
沈怀瑜顿时汗淖倒立,急速后退两步,忘了自己是蹲着的姿势,一个趔趄,差点仰到地上,两只眼睛紧张地往草丛里一瞧:是一只大鳌朝天的虾子!他大大舒了一口气,后背上出了一层汗。
娟娟就着小洞里的清水洗去胳膊上的泥巴,下腰按住大虾的鳌子提起来,丢进篮子里。
“这里有一个!沈大哥,你来试试!”
沈怀瑜瞧着凸起的泥巴,皱起了眉头。
“快点嘛,沈大哥。”
总不好叫一个小女孩看出破绽来吧!沈怀瑜暗中咬咬牙,逞起一腔赴汤蹈火似的决心,走到那儿,学着娟娟的样子蹲下身,狠心将一只手插进泥团。手里那种滑溜溜、凉冰冰的感觉叫他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沈怀瑜暗中吸口气,用力一掀,没想到那泥巴又稀又软,他用力过猛,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旁边少女指望能正拿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沈怀瑜不想泄露心底的胆怯,又挖了一次,挖出了一只黑洞洞的装满水的洞口,得有手腕粗细。
“哇!这里面肯定住着个大家伙!”
沈怀瑜迟疑着伸手下去,只觉洞中的水凉丝丝的,试探着缓缓向下,小小的一个洞水倒是挺深,总也不到底。沈怀瑜心里正发毛呢,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一颗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后脖颈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少女就在旁边,跑不是可能跑的。沈怀瑜狠狠地咬了一回牙、闭了一回眼,两指收拢迅速一捏,手上立刻传来突兀的钝痛,沈怀瑜脑子里轰隆一声,“嗖”地一下拔出手。
“吆喝,果然是大家伙!”
沈怀瑜眼睛睁开一缝,瞧见自己两指之间正夹着一只红色的大虾子。看清这一点,他放下心来,指头上的疼好像忽然开闸放了水似的猛然冲过来,一下子渗进肉里面。他有些着恼,连连甩手,想将指头上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摔下来。然而他甩动得越用力,手上那好比铁钳箍紧的力道便越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头切掉了。
娟娟憋笑憋得好难受,断断续续道:“沈大哥,你,你把手放到篮子上,你别动,过一会,过一会它自己就松开了。”
沈怀瑜将信将疑地照做。指头上的力道逐渐松弛,大虾松开大钳,“啪”地一声掉进篮子里。手指上被大虾夹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青黑的凹痕。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不知见了多少大虾,一条条顺服地卧在摘星楼精致的白瓷盘中,身上浇着一层香气浓郁的酱汁。每人一只,夹到云州窑出产的通体乌黑的乌瓷小碟之中,手操小银剪,将大虾背上的壳子一线剪开,再用小银钩拨开正中肉条,拉出虾线,然后用掏勺将虾肉整条挖出来。又白又嫩的虾肉扎在竹签顶端,在由十多种上好佐料调成的酱汁里一滑,随即送入口中……沈怀瑜不由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瞧着自个儿手指头上的夹痕,暗自苦笑,心道:从前被他吃掉的那些虾派虾子虾孙找他报仇来了。
娟娟和沈怀瑜两个一前一后地在白家稻田外的那圈田埂上走,娟娟在前,沈怀瑜提着篮子在后。掘泥掏虾,掘泥掏虾。沈怀瑜的手又被夹了两次,在娟娟的指点下、经过几番血泪实践,终于掌握了窍门,再没被夹到。一圈走完,青的红的虾子掏了小半篮。娟娟甩了鞋子,赤脚走进稻田里,从稻秧中拔出好多野草,攒在一起,抱着走回田埂上,然后坐在青草上,就着田里的水洗去脚上淤泥。山村女子本就不似城里闺秀讲究,娟娟又是跟小江一起玩大的,没什么男女大防、遮手遮脚的概念,所以,她自管心无旁骛地洗脚,将一双被太阳晒得肤色黑的珠圆玉润的小脚完全暴露在沈怀瑜面前。沈怀瑜却是读书人出身,在瞧见娟娟光脚的那一刻,面上一红,转过脸去。娟娟洗好脚,随手薅了一把草,将脚丫子擦干,穿上鞋子。捡了一颗又长又粗的野草,从中间拨开,分成两股,搓成小绳模样,抱起那堆在田里扒下来的野草放在中间,拾起小绳两端,把草捆起来。然后从里头拔了两根又细又长的草茎子,对沈怀瑜道,“沈大哥,你在这儿看着篮子,别让虾子跑了,我去捉些蚂蚱喂鸡。”
没多久,娟娟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两串小蚂蚱,都别在篮子的外表面上,然后下腰提起那捆草,轻轻一甩,甩在背上。沈怀瑜第一次见到女子这般……粗犷,这般……不拘小节,暗自惊讶,不由想起了京城里的女子。
京城里的闺秀随身携带各色香巾,时时准备拂去身上微尘,不,即便没有微尘,她们也会以恍若春风浮柳的动作小心拂拭,抓住举手投足之间稍纵即逝的时机展现婀娜优雅的姿态与白玉无瑕的品格;行走之间,必定小心控制步幅与步速,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也不能迈得太小,走得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这样才能制造出莲步纤纤、衣袂飘飘的效果。如果面前摆着这些野草,她们只会以帕掩面、皱眉逃去。
“沈大哥,走啦!”
少女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扭头,看着他笑一笑,转脸继续走。背上那捆草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包。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将火辣辣的光线射到大地上。阳光穿过斗笠上的缝隙,尖锐地刺戳在脸上,将沈怀瑜黄瘦的面颊上晒出两团红,倒是增添了一些健康的模样。沈怀瑜抹去面上细汗,快走几步赶上去。
“我来背吧。”
娟娟回头望他,问道:“你说什么?”
沈怀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嘶哑道:“这草,我来背。”
娟娟听了很欢喜,咧来嘴角大大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脸上细汗闪闪发光。“沈大哥能这样说我就很开心了!这次就算了,马上就要割稻了,到时候有的是活做!哎哎,小心篮子,虾子要爬出来啦。”
沈怀瑜低头看篮子。一只大虾正踩着藤条之间错落的缝隙往上爬,又圆又尖的小脑袋已经探出篮子边了。小东西用两只强劲有力的大钳箍紧篮边,大钳以下的腿顺次向上,缓慢而又稳当地爬上一层。在它下面,另有好几只虾子也在往上爬,高低错落地分布在篮子内壁上,不声不响地往上爬。沈怀瑜不由触景生情,将这一副画面与仕途攀援;联系起来。仕途,前途,他的人生还有仕途和前途么?沈怀瑜暗自苦笑。眼看着最上面那只虾子就要爬出头。沈怀瑜轻轻拂手,顿时将费劲千辛万苦方才爬上来的小家伙打落篮底。小家伙很快被它的同类踩在脚底,成了一块垫脚石。沈怀瑜感到悲哀,不禁抬头北望。北方天空幽远,光线与天色混在一起,迷离渺茫,教他看不穿、看不透——当然,如今对的他还用得着看穿、看透么?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樊大叔!进山啊?”
“昂。昨昏夜里下的套,去看看有没有收获。”
沈怀瑜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大汉,黝黑敦实,甩着两条肌肉盘结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眼中有影像,但是脑袋不思考,入目的大汉和与周围的花花草草、树木天空没有区别。耳中也是空蒙蒙的,好像被什么东西隔着。沈怀瑜不带情绪地看着那汉子越走越近。又有大虾爬上来,他机械地将他们挥手打落。黑汉子走到近前,一张方脸中部微微内凹,紧实得放油光,上面分布着惹人注目的几处特征:牛眼,方口,狮鼻,左脸上一条食指粗细的明疤,由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翼。
樊茂才,娟娟口中的“樊大叔”,望江城一带最好的猎人,也是当年来望江城的路上被狼爪霍开肚皮的那个,目光一转,发现了跟在娟娟身后不远处的沈怀瑜,两片厚实的嘴唇一张一合,送出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
“吆!那不是老李带来的小子么!两天没见,都能活蹦乱跳了啊!”
娟娟:“哪里是两天啊,都好久了好吧,樊大叔!再说了,沈大哥又不是鱼,哪里就活蹦乱跳了啊!”
“吆吆!你这小丫头,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知道护短了啊!哎,那什么,小沈,你别生气啊,我老樊说话直,不是成心针对你啊。”
“不生气不生气,沈大哥脾气可好。”娟娟扭着身子朝沈怀瑜招手。等沈怀瑜很腾腾地走过来,娟娟指着篮子对樊茂才道:“樊大叔,我们捉了好些虾子,你拿一些回去叫秋英姐煮了吃。”
樊大叔摇头道:“昨晚上在老郭家吃了一肚子这鸟东西,现在还在肚里没化干净呢,你们;留着自己吃吧。”说着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沈怀瑜肩上一拍,笑道:“小子,算你命好啊,遇上了老李,又给送到了咱云隐村,还将你托付给白老爷子。啧啧,命好啊!”
这一巴掌如霹雳灌顶,沈怀瑜只觉得肩膀一塌,霎时恢复了观感。大汉声音如洪钟,震得他耳内一圈圈地回响。
樊茂才惊讶道:“我瞧着你瘦虽瘦,也像是练过一些拳脚的,怎么软的跟块豆腐似的!娟娟,过两日等他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让他到我家,我好好练练他。”
娟娟笑道:“谢谢樊大叔了,过两日吧,我们先走了,我们先走了。沈大哥,走啊!爷爷还在家里等咱们回去做饭呢!”
“离晌午还早呢,做什么饭!白家大侄女,可不能心软啊!”
娟娟连声应和,小声对沈怀瑜道:“沈大哥,你可得好好吃饭,赶紧养胖些,不然真让樊大叔把你弄家去,可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