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绵长的钟声打碎了云隐村被薄雾裹着的清晨宁静,也敲碎了村民们梦境的坚壳。赵子玉不情不愿地从梦里惊醒,听见钟声之中还有一个男子的叫喊声。
“大清早的喊什么呢?真是!”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赵子玉听清了被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各位父老乡亲们,抓紧时间到村口集合啊,官府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大清早的把人吵醒!”赵子玉不满道,同时下意识勾起头,瞧见那头沈怀瑜正枕着两条胳膊、盯着房顶不知在想什么。
“早啊!”
沈怀瑜瞥了赵子玉一眼,回了一声“早。”
“你也是被吵醒的?”
“没有。”
见窗前的空间里散着些若有若无的青烟,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松油味。
“又写了一晚上?”
沈怀瑜没有回答。
赵子玉:“我现在倒是真有点好奇了,你到底写什么呢,能整夜整夜不睡觉?”
沈怀瑜将旁边叠得整齐的衣服捞过来套上,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赵子玉:“你不多睡一会儿呀!你这样对身体不好啊。”
娟娟正巧也从堂屋里出来了,和沈怀瑜打了招呼,走去卸了大门门栓,立在门口张望。连绵不断的吆喝声从西边过来、在白家门口止住,男子的声音换成爽朗的招呼:
“小姑娘,我是城主派来报信的衙役,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知乡亲们,让你家当家的赶紧到村口集合啊。”
“我就是我家当家的!是什么重要的事啊?”
“对啊,什么事啊?”中途插进一个妇女的声音,赵子玉挺出来那是隔壁的江婶。
“蛟河那边新发了大旱灾,朝廷救济粮食不够啊,就在南方各城筹集粮食。这不,咱们这边也有份。”
江婶:“一家要出多少?”
“具体情况等乡亲们在村口集齐了我一起说。不多说了哈,还得挨家挨户去通知。劳烦两家当家的快些到村口哈!”
娟娟:“官差大哥不喝口水再走么?”
“不了,传完话还得回去复命。”
赵子玉原本想出去凑凑热闹,人已经坐起来了,听到那人是城主派来的,忽地又躺下去,目光穿过窗格落在门外那人腰间戳出的一截配刀和把着刀鞘的一只大手上。刀鞘上包着银边,手戴在一副黑色的手套里。赵子玉心道:老家伙把高九都派来了!那人转脸了!赵子玉心里一惊,一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过了一会儿,隔着被子听到那人的嗡嗡的声音在白家院墙外转了半圈,转到家后的巷子里,与他只隔着一道泥墙。声音清蒙蒙地靠近又清蒙蒙地远去。赵子玉这才敢掀开被子,把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院子里娟娟端着一只水盆,笑着问沈怀瑜要不要一起去东河。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娟娟蹲在河边,解开系发红头绳放在脚边的青石上,将一把乌油油的秀发长长地垂下来,发梢参差地触在水中,用梳子沾着水梳头。沈怀瑜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感到喉头发痒,不由清了清嗓子。少女受这声音吸引而转过脸来,秀发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同时露出一截细长的颈子,在头发的映衬下显得白细光洁。沈怀瑜感到自己脸上起了热气,连忙从河中抄了水来洗。抄到第三把水的时候,瞧见捧着的水里飘着一根长发。他脸上更热了,慌忙用手指将那根头发绕起来,水全泼回河里去了。也不敢再洗,急匆匆上了坡。
“沈大哥,你洗完了?”
“洗完了。”沈怀瑜短促应了,急匆匆走回去了。
不久收粮的队伍便来了。一辆小牛车在前,后面跟着八辆板车,绕过一道岗吱呀呀、咕噜噜地朝村子驶来。有那耳朵尖的听见声音,跑到门口朝山下看,当即引着颈子大喊:“收粮的车队来了!”这一嗓子,宏亮悠长,传音效果可媲美村口大钟,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大人们端着饭碗赶到门口观看,小孩子们干脆撇了碗直接跑出去。收粮的车队买没进村已经被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围着了。赵永安从车厢里钻出来,命令车队继续前进,自己则下了车和那群孩子一边走一边说。瞧着这个也机灵、那个也可爱,心里叹息道:要是儿子不荒唐,自己也该有孙子玩了。不由又在心里将赵子玉骂了一遍。骂完了,又叹气,也不知那臭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到的村口时,车夫们将车头调转方向,停在大槐树下的空地上。榆树的黄叶子错落地飘下来,木牌上的“渡”子三点水的偏旁似乎也要落下来了似的。赵永安叉腰站在树下,环顾四周景物,不由赞道:“好一处世外桃源!”
先问清了端木老爷子家住址,命随从在原地等候,只带了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给端木老爷子家送去。上次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在官寮里将病患瞧得差不多便连夜赶回了云隐村,他得到禀报去追时人已经走得没影了。这令赵永安很过意不去。这次征粮他亲自来云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看看老神医。老神仙上次还带了一个小孤女回去,他专门命人买了许多小女孩子的玩意,想来这回老神仙不会不收东西了。果然,端木老爷子笑纳了东西,还要请他进家里喝茶。赵永安说自己还要收粮,和随从告辞而去。
赵永安和随从们被村民们围在当中,大家说笑着一直走到村子最后面,开始一家一家收粮食。家家大门敞开,户主在院子里、门口或者就在看热闹的人里头,将赵永安和随从引进院子里,户主倒茶送水,官差称粮记录,看热闹的插科打诨,赵永安和这个聊聊、又接着那个的话说一说,热闹而不乱套。这样一连光顾了六户人家。到了第七户,有人道:“这家里只有父子两口人,儿子不正干,老子年龄太大了,家里地也不多,城主莫收了。”
赵永安点点头:“那咱们去下一家。”便带着一群人从大门紧闭的第七户人家门口走过去了。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纷纷扭头,瞧见老宋头——也就是宋福生的爹——缩肩勾背的抱着个背篓站在门口。赵永安拨开人群走过去向老宋头问了好。
“老人家,我听说您家的情况了,您家可不用纳米。”
有村民跟着道:“就是啊,也不缺你那一点两点的。”
“这是我欠的债。”
说得声音喊含糊糊的,让人听不清楚。屋里传来“啪啦”一声,好像是摔碎了什么东西。众人都从开着一条窄缝的门里往里看,老宋头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慌慌地钻进门里并随手掩了门。
“这个老头子。”
“他家那牲口又在发脾气了。”
赵永安:“牲口发脾气?”
“奥,城主别误会,说的是他家那混蛋儿子……”
两相对比,赵子玉那小子还没混账到那地步。赵永安心里得了些安慰,又为自己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比较感到羞耻,忍不住发出了:为何天下的子女不能都像黄东岳举(大政朝开国时初期两位有名的大孝子)那样敬爱双亲!
小孩子们跟着收粮的队伍走了一阵,新鲜感过去了便散去别处玩了。男人们继续跟随。话题从云隐民情聊到了朝廷里的事。云隐虽然偏僻、云隐的百姓虽然过得闭塞,却也像大政其它地方的男子一样关心国家大事。之前得知外界消息大都靠郭阿明,哪怕再普通的消息,他们能围着郭阿明津津有味听上半天、说上半天。如今城主来了,而且是这样一位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的城主,自然要好好打听打听。云隐村的人别的长处没有,性格上却是飒爽直率、不拘小节的,和赵永安聊得熟了,一个个胆子也放开了,问题一个接一个。
“蛟河那边不是咱们大政粮仓么,怎么今年发洪水了呢?”
“听说皇帝陛下了命令,盐梁那边以后都不再作为重犯发配之地了,真是因为那蒋贵妃么?”
“胡人呢?胡人还安分吧?”
“楚天阔还当兵马大元帅呢?”
……
能回答的赵永安耐心解答,有那话题敏感的他便摇摇头提醒村民们这些问题莫再提及。求得答案的问题自然有了了结,那些无法得到答案的、尤其是因为一些隐秘的原因而不能提及的却让人们越发好奇,比如说,有人问的“赵城主,您说当年那楚天阔也算是一员悍将,作为玄铁大将麾下,怎么就能怂成那样呢?”是啊,他如何就能怂成那样?众人都在心中揣摩,有人甚至想若是换成自己自己都比他有骨气。
不过这样的情绪很快便过去了。收粮的活儿还在继续,日子往前过、事情往前做。过去的生命力只取决于极少数人,倘若这极少数人执着于往事,那么无论过去的事过去了多久,它的能量不但不会有丝毫减少、反而会像泼了松油的火堆一样在某个瞬间爆发出惊人能量;但若是这极少数人只将那事封存在自己心底,那么过去的事便会像云烟急雨,过去便过去了,当极少数人失去之后便再不会有人记得了。显然,云隐村的百姓们大都属于后者。
天近晌午的时候,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有的回家做饭、有的回家吃饭。众人临走前纷纷邀请赵永安和随从去自己家吃饭,赵永安回绝了。他们此行人不少,若是去村民家必然吃去不少东西,很麻烦人,所以临来之前赵永安就命人备足吃食。赵永安和衙役们回到村前,从车上取了些草毡子在地上这一处、那一处地铺开,然后将吃的喝的摆在上面,一个个盘腿坐着开始吃午餐。
娟娟:“爷爷,城主他们在村口打了地铺吃饭呢。”
白老爷子:“你不是炸了小鱼干么,送点给他们尝尝。”
娟娟:“那边都是男的,我不好意思。”
白老爷子:“小孟呢,让小孟去。”
赵子玉正躲在西屋,听见白老爷子的话连声道:“我不去。让沈大哥去。”
沈怀瑜停了笔,扭头瞧着赵子玉发笑:“怎的,你怕了?”
赵子玉:“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沈怀瑜:“不怕就乖乖过去。”
娟娟手里端着一碗黄橙橙的炸鱼,站在门口问他们俩谁要去。
沈怀瑜:“自然是你孟大哥。”
赵子玉忽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穿了鞋子走去娟娟面前,将炸鱼接在手里,“去就去,谁怕谁!”
赵子玉走出门,望着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穿着红黑相间的官服的官差门坐了一片,心里发起怵来,后悔自己干嘛要逞强。可是后悔归后悔,却也不得不咬着牙往前走,心里给自己纾解:就当不认识,就当给老母鸡送鸡食;放下东西赶紧跑;一定要绷住了,脸上什么表情也不要有;也不要正眼看他一眼;无论他说什么你也不要听,撒腿就跑……
一段路又长又短,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扭头看着他的那一刻顿时消失得连块渣渣都不剩,大脑里除了空白便是空白。有人小声叫了声“公子”,所有人都看看他又看看那人。他在众人的注目中将碗放在草毡子上,然后转身往村里走。说点什么呀。赵子玉听见自己心里在对那人说。他没意识到自己走得很慢。可是背后静悄悄的。他走了一段,脑海里不知怎的出现了昨日瞧见的老宋头坐在麦田里等待儿子的背影,神思稍稍回笼。赵子玉停了步子,没有回头,问道:
“我娘和小泉子还好?”
他听见那人短促地答了一个字“好”。
赵子玉拔开步子拼命奔跑。
“大人,何不与公子说一会儿话?”
“是呀,我瞧着公子似乎比以前懂事多了。”
“都给我埋头吃饭。”
赵永安勉强吃了些餐饭便吃不下了,说去看看墒情,人也没带,一个人背着胳膊走去了。衙役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只得叹口气接着吃。
赵子玉失魂落魄地回了白家,匆匆吃了一碗饭便回屋了。娟娟原想问他如何了,想起爷爷曾跟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前一刻还是好好的,如果突然变得不爱说话、还往僻静的地方待,那么就什么问题也不要问、什么话也不要多说。等他心里那股劲儿过去自然就好了。”爷爷跟他说这话时是沈大哥和端木老爷子从城里回来那天晚上。那天他们吃完晚饭都坐在堂屋说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沈大哥忽然沉默了,坐了一阵子便回屋去了。沈大哥起身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脸上表情冷冷的、淡淡的,似乎还带着一丝难过,不由张口问他“怎么了”。当然,沈大哥说“没什么”。等沈大哥走后,孟大哥坐了一会儿也走了。爷爷便对她说了那句话。
娟娟嘴上不问,心中却不放心,不由揣测让赵子玉产生变化的可能原因。思来想去,抓不到要点,因自己无法帮赵子玉感到自责。白老爷子用筷子在孙女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别想太多,快吃饭。”
沈怀瑜也道:“小孟心大,事事来得快去得也快。”
娟娟点点头:“嗯。吃饭。”心里逐渐放松下来。
赵永安一伙人吃了饭接着之前的人家继续收粮。一条巷子收完了接着去下一条巷子时,随行帮忙的百姓道给赵永安介绍那家人情况:下一户是刘贵生家,家里统共七口人,上面两个老的,底下两个儿子一个幺女,两个儿子已经成了婚、分了家,只有一个小女儿还留在家里。种了三四亩地吧。
赵永安突然觉得“刘贵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边走边想。等刘贵生和家人出来迎接时,看到刘氏夫妻二人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模样长得十分好看。赵永安忽然想起来,不久前夫人曾跟他说儿子在人家村里看上了一个姑娘,阿朝阿夕已经把那家底细查清了,那女孩子叫……女孩的父亲叫?刘贵生。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雪花,见人问好啊!”
雪花羞涩地对赵永安行了一礼,说了声“城主好”。赵永安状似无意地将小姑娘看了看,笑着应了,心中道:难怪儿子喜欢人家。
之后装粮收粮,赵永安注意到那小姑娘被父亲使唤这一会儿拿这个拿那个、一会儿给大家倒水递茶,间或搬个东西,一点也不娇气,心中对她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刘家的粮食收完了往外走的时候,赵永安忍不住对刘贵生赞道:“你真是养了一个好闺女啊。”
日近西山时分,赵永安一行人终于收到最前面一排人家。他和众人转过墙角,瞧见第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少女搀着一个老人家的胳膊立在那儿,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正是老神仙的徒弟。午间他瞧见他儿子进的便是这家了,也就是阿朝阿夕说的“白家”。白家只有爷孙两个,都是性情温和之人,那老爷子擅长说书,在云隐村最是德高望重。后来又来了一个沈姓的年轻人,成为老神仙的徒弟。
赵永安连忙迎上去,双手接着老人家双手恳切地握了许久,口中说着些“幸会幸会”、“您老您老”之类的话。赵永安是发自心底敬重面前的老人;又和沈怀瑜说了些“又见面了”之类的话。一行人跟着老人家进了门。白老爷子喊“娟娟,拿茶来”。屋里应声走出一个少女,也是十五六的年纪,样貌甜美、灵秀可亲,也是个难得的好少女。赵永安不由在心中赞叹云隐村人杰地灵。
赵永安笑道:“可别麻烦了,我和我这些手下从后面一路收、一路喝,都快成水桶了。”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白老爷子:“那娟娟,拿些吃的出来。天色也不早了,大人们估计也饿了。”
赵永安:“不必不必,来的时候我们带了许多吃食,午间吃得可多着呢。”
赵永安口中说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院。小院陈设一目了然,两间房门也是开着的,只有最西边那间茅屋房门紧闭,从窗格里望进去,除了床前小桌,其余皆黑乎乎的看不清晰。儿子现在就在那里面吧。
赵子玉的确就在房中。他吃完饭就在院子里踱步,走来走去,耳朵紧紧地捕捉着家后的声音,听着收粮那群人的笑闹声越来越近,近到就在白家午后之时,匆匆进了自己房间,上了门栓,跳到床上,拉开被子将自己整个蒙在里面。听到那人声音在白家大门口想起,赵子玉身上不可遏制地簌簌发抖。
那人有说有笑。那人光明正大地到这里来,就在院子里和别人说话。凭什么他要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躲起来呢?有什么好躲的?中午不是见过他了么?有什么好躲的?不行,不能躲,他一不心虚、二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也没到没脸见人的地步,他为什么要躲?是他将自己的亲儿子赶出家门的!赵子玉这样想着哗地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卸了门栓,一把拉开房门。
赵永安和赵子玉父子俩的目光便毫无防备地撞到了一起。赵永安身边的衙役们安静了,白家三人安静了,目光相接的两个人也安静了。白家小院里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剩众人的呼吸声。一只芦花鸡“咯咯”叫了两声,娟娟先惊醒过来,对赵子玉道:“孟大哥,你没睡觉啊?”
赵永安:“孟大哥?”
赵子玉心中来了勇气,走上前对赵永安行了一礼,笑道:“在下名为孟玉,家中遭遇变故,流落到了这里,承蒙爷爷收留。”
赵永安鼻腔里发出一声笑声来:“孟公子,很好。”目光一转,落在旁边衙役头头身上:“开始干活吧!”
赵子玉暗暗出了一口气。原以为再次与他直面相对千难万难,然而也不过如此。他终于面对了赵永安,心里那道坎过去了,虽然仍旧心意难平,也没什么太难面对的事了,便走去白老爷子那边,有意柔善地和老人说话。他把他赶出来,现在又过来,他就是要气他,要让他知道他看错了自己、他看走眼了。
衙役们陷入两难。一方面他们知道城主想多看看儿子;另一方面他们又知道他们的少城主正有意给城主气受。他们也不知道该拖延时间呢还是该速战速决。就在他们左右为难之时,他们的城主发话了:“天色不早了,大家抓紧时间,手脚麻利些。”
白家地少,一共才三亩多,六十来石谷子很快便量好装完了。赵永安和白家人作别,也没和自己的儿子有任何交流,带着人去下一家了。他一走,赵子玉又将自己关在房中,晚饭都没出来吃。
朗月疏星的天幕下,七辆马车吱吱呀呀地行走在夜色山林之间。衙役头头瞧着赵永安默默无语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城主,我看公子大有改观了,何不将他接回城中?”
赵永安:“那小子的确有些长进。只是,这地方既然能让他发生变化,索性便让他多待些时日好了。”
赵永安回府时已是第二日五更天时分。孟婉婉正坐在房中绣花。
赵永安:“你怎么不睡啊?”
孟婉婉:“如何睡得着啊。”
赵永安将孟婉婉手中扣子拿在一边,握着妻子的手:“你这样让为夫多心疼啊!咱们年龄都不小了,当注意爱惜自己身体。”
孟婉婉伏进赵永安怀中:“你还说我呢!咱们儿子怎么样了?”
赵永安呵呵笑道:“那混小子很有长进啊,还给自己起名字叫‘孟玉’,……”从赵子玉、到雪花、再到白家老小、再到云隐村,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灯花爆裂,火光随之跳动,照得孟婉婉眼中柔光缱绻。她悬了一整天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早就知道,儿子是她和夫君的血脉,能歪到哪里去呢?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杏花作雨的景致来。她本在杏林里赏花跳舞,忽然听见一阵水声,便瞧见不远处的解语池里一个男子扑腾着双手喊救命。她着急救人,当即往池边跑。却不想一个身影先自己越入池中……那天他刚被父亲逼着学会游泳啊……那天他还偷看自己跳舞,而且已经偷看了好几回了……
孟婉婉:“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儿子接回来呢?”
赵永安:“再过一阵子吧。我瞧着阿玉现在的模样很有些乐不思蜀,就是接他他还不一定肯回呢。”
孟婉婉剜了夫君一眼:“还不是你!对了,还有一件事,今日张含真派人过来了,看你不在那人又回去了,也不知所为何事。”
赵永安嗤地一笑:“为了何事?不过是为了征粮的事过来抱怨给我听。不管这些。夜深了,咱们歇息吧。”
这夜同样久久无眠的还有赵子玉。往事不可克制地在脑海中翻腾,糅合着近年种种,他不断研判着自己、研判着自己的行为处事,脑筋绷得生疼。不由在床上翻来覆去。
“想什么呢?”黑暗中传来沈怀瑜的声音。
“你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你久久不睡,就是在想这个?”
“我想不通。”
“几千年来那么多人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你我又如何想得通?”
“难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么?”
“我说有,或者没有,都不会令你完全信服。”
“为何有人可以很坚定、而有些人却犹豫徘徊、不知一辈子该做什么?沈大哥,你有没有一件特别想做、并且一心想要做成的事?”
“有。”
“那你是幸运的。很小的时候、小到我自己还没有主意的时候,身边许多人就告诉我我将来会做城主;等我大写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时我十二岁,第一次跟爹去京城,在大街上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游行的状元郎。他好风光啊、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笑得那样开心!那一刻我便打定了主意回去就好好读书,将来也要考状元。可是,我的梦想才发芽就被现实掐断了,现实告诉我我面前只有城主一条路。我不想做什么城主,可是我生来就只有这条路,你说我可不可笑、可不可怜?”
沈怀瑜:“你的确很可怜。”因为你活在别人的梦里。
“可是最近这几天我又迷茫了、动摇了。我看到老宋头坐在田地里等宋福生的样子,心里会想或许有的人一辈子就是这样的;我听说蛟河那边旱灾饿死了那么多人,我又会想我现在已经不错了,不但没饿死,还有城主可做,我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我是不是太不安于现状、太不知满足了呢?”
“一个人总会有超过现状的欲望。”
“可是我有欲望,却没有方向、没有动力。”
沈怀瑜:“我想,或许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让你执着的事。”
“可是我想不到什么样的事能让我执着。我说我想考状元,朝廷不让我考,我便不再尝试,至今都没读多少书。除此之外便是吃喝享乐,没一样正经的。你说我还有什么指望?”
沈怀瑜:“你想听我的故事么?”
时光倒溯,往事又在眼前。重新提及那些令他难以启齿的过往,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痛苦、也没有如何心潮起伏,就好像戏台下的观众看着台上生离死别时体会到的那种伤感,伤是真的伤,却因为是别人而非自己的悲剧,伤或者痛都隔着一层疏离。他说着自己的故事,感觉自己在说别人的故事。那边赵子玉听得时而沉默、时而惊呼,比他这个当事人更入境。都说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事实上呢,任何一种痛苦最痛苦的时候永远都在切身承受那一刻,而永远不可能是过后的哪一刻。
“你看,你的梦想多脆弱。梦想,只有遥不可及之时才是梦想。”
“沈大哥,对不起,我,我之前还因为猜到你是,是……”
“流放犯?”
赵子玉不说话了。
“你不必抱歉。你那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赵子玉:“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被冤枉的?”
沈怀瑜没有回答。
赵子玉:“虽然咱们相处的时间短,但我知道你不会是那种人。你当时为何没有……比如说,抗辩?”
沈怀瑜低笑起来。忽然长叹一声,爽朗地笑起来,朗朗道:
“我从未怀疑自己的清白!”
因为从未怀疑,所以才在发现自己几乎不可能恢复清誉的时候想到死!即便有恩师的隐隐嘱咐,他也不想再活!可是如今,虽然才过了不到半年,但是他已经知道了,最初的自己的的确确是错了!
赵子玉:“你说自己找到了想做的事,是什么?”
沈怀瑜:“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子玉心中对沈怀瑜的敬佩之情更甚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年轻男子在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之后,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到现在的心态。他当年梦想甫一生出便被打破,几乎在那一刻就认清了现实;而沈大哥却是在高处被打落凡尘,两相比较谁的遭遇更痛苦自然不必多说。
赵子玉苦笑道:“跟你比,我那点事显得好幼稚。”
沈怀瑜:“你现在还觉得做状元郎好?”
赵子玉在黑暗中吐了吐舌头:“好像没有那么好了。”
沈怀瑜噗嗤笑了一声:“赵大公子还是好好考虑将来如何做一个好城主吧!”
赵子玉:“你,我,你认出我了?”
沈怀瑜:“白日里赵城主来的时候你表现如此反常,我若再猜不出你的身份,以前那状元郎也算白考了。”
赵子玉:“你可别告诉爷爷和娟娟啊。我还想自由自在地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呢。”
沈怀瑜嗤地笑了一声。
过了几天,有村民从外地回来,路过村口时被闲坐的村民留下来讲山外的事情。那人提到外头收粮的事,村民们听了也将赵永安带人来城里村里征粮食的事说了。那人听罢叹了一声:“陵城一亩地收三十斛呢!”
“啊?怎么比咱们这儿多这么多?难道是他们城主黑了心?”
那人摇摇头:“我看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是朝廷的意思。陵城城主总不会笨到打着朝廷的名义做这种事吧。”
“可是咱们这儿也有告示啊,说的也是朝廷规定一亩地收二十斛呢!”
“那就不知道了。兴许陛下知道咱们这儿地势不好,粮食少,特意减免的呢。”
“切!一看你就是没出去过的人。你要是出去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为什么?”
“哎呀呀,多好的天气,说这种扫兴的话做什么。”
赈灾的粮食收过去了,云隐村的百姓们仍然紧密地关注着蛟河的旱情。当然,他们是大政这块土地上最闭塞之所的粗鄙村夫,他们的消息同他们住的地方一样闭塞。当他们终于从郭阿明那里听说蛟河那边终于降下一场大雨缓解了旱情并为之欢欣鼓舞之时,那场雨已经下过去半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