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玉回到白家时,仍然只有白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一问,沈怀瑜跟樊茂才上山了;娟娟去端木老爷子家跟阿猫玩了,老爷子在编篮子。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只有他是闲人一个。
“老爷子,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
“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白老爷子在小梨树下细碎的光阴里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赵子玉忽而脸上一红,心道:除了风花雪月,还能讲出什么正经故事来?他搜肠刮肚,然而平生经历和阅历实在太苍白,实在搜不出什么东西来,闷闷道:
“爷爷,还是您讲吧。”
白老爷子:“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说什么呢?
赵子玉想了一圈,发狠似的,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讲起来:
“至宁十二年春天,也就是十三年前,胡人又开始骚扰凉州一带,烧杀抢掠,闹得凉州七城鸡犬不宁。朝廷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派出使者去北地与胡人首领野狼王沟通。不料使者半路上突然被人谋害,胡人进犯之势不止反盛。宰相周XX便推荐当时只是北地一名粮草副将的楚天阔任兵马大元帅,带领十万大军北上拒胡……”
他可讲的,居然只剩那个曾经让自己蒙羞的人的丰功伟绩!又或者他有意让自己讲出这一段,有意让自己痛、让自己受到羞辱!他感到自己持续不断地说着,声音抑扬顿挫,像个说书人似的,但是全不知自己说到哪儿了、说的是什么,连自己将腹中所存讲完了也尚不自知。直到嘴上无声翕动多次而无声音发出,他才感知故事结束了,以一个圆满的结局——
楚天阔一战成名,取得举世瞩目的凉州大捷,一跃成为大政天下兵马大元帅,坐在了数年前玄铁大将曾经的位子上。
不,没有结束,远没有结束!
军功卓著又如何?还不是那样放任自己的儿子?赵子玉心中恨意复苏,将这些年听到了关于楚惜平的荒唐事一一道来,报仇的快感在胸膛燃起烈焰,他越说越兴奋,添油加醋,那楚惜平简直成了大政最不堪的纨绔子弟。
白老爷子摇头叹了口气:“楚天阔当年也是玄铁大将手下数得上的人物,怎会让儿子变成这样?”
赵子玉:“哼!您不说我倒忘了,玄铁大将出事,大将军当年亲信都站出来为将军说话,只有楚天阔一言不发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背信弃义之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子!”
白老爷子:“我可听说那楚天阔只是大将军手下一名千夫长,并非亲信。”
赵子玉:“千夫长难道就不该站出来为大将军说话了么?又或者他心里本来就盼着大将军出事,这样他就好出头了!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现在好了,他如愿了,自己发达了,儿子也可以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了。好深的心机啊!”
白老爷子:“小孟,我听你话里话外好像很生气,难道你跟那楚天阔父子俩有仇?”
赵子玉意识到自己为了逞口舌之快露出了破绽,身上惊出一层细汗,佯装镇定,道:
“我不过是个小老百姓,能与他有什么仇呢。”
赵子玉提出第二个让自己困惑的问题来:
“爷爷,来云隐村这么长时间了,每天吃吃睡睡,到处闲逛,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您说我该做点什么呢?”
白老爷子想了想,道:“你打算在咱们这儿待多久?”
赵子玉惊讶地盯着白老爷子道:“爷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白老爷子:“就是字面的意思。”
赵子玉试探地问:“爷爷猜到了什么?”
白老爷子呵呵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道: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好呢?还有什么人比父母更好?你什么也不用干,咱家也没什么要紧事要你干,你想清楚自己的事就好了。”
赵子玉:“爷爷……”
白老爷子:“也不必跟小沈比,小沈和你不一样,他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
赵子玉:“沈大哥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白老爷子:“想知道就去问小沈。”
赵子玉:“我不敢。”
白老爷子噗嗤一笑:“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着摇了摇头,撇了手起身走去屋中了。
想清自己的事?自己什么事呢?为何被父亲赶出来?过去的荒唐?十年前的心结?一种百无聊赖的慵懒与无力笼在赵子玉心头,他又散散地走起来,这次却是带着一种窥探的目的。
他走到村口大槐树下,看见几个从地里回来停在树下歇脚的汉子。他蹲在旁边听他们聊天、和他们说话。他们说到麦苗长势、说到城里要来人收粮的消息,几个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又开始闲聊起今早喝了多少酒、晚上睡觉哪哪儿疼,以及从“我家里”、“我亲家”之流听来的流言。他们也和他聊天,问的无非是与他以前有关的事、问他脸怎么这么白、还问他来村子这么久了有没有看上哪个姑娘。赵子玉便也用了村民们诙谐的说话方式作了回应,和村民们笑谈了些时候。然后起身接着走。
他绕着麦田转了半圈,转到西河那边的大田边上。在微风的吹拂下麦苗颤颤地动,绿波之间一个带着斗笠的老人正坐在田埂上。赵子玉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下。老人扭头,赵子玉看到老人脸上神情落寞,皮肤上有好几处疤痕。赵子玉来云隐村不少时日了,加上性格外向、活泼好动,和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混熟了,可是这个人,他却没有太大印象。这令赵子玉心生好奇,主动开口和这老人说话,问他住在哪儿、多大了、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可是老人只在开头瞧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他问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回答。赵子玉不由浮想联翩。风渐渐吹得紧了,老人衣衫单薄,身子被风吹得细细地抖。赵子玉心生同情,便劝老人去村子里坐。
“我在等我的儿子啊。”
老人忽然开口了。
“你儿子是谁?”
老人又沉默了。
“赵大哥,回家吃饭了——”
娟娟站在西河那边朝他遥遥招手。
“要不您先去我家、一起吃顿饭?”
“你是白家新来的小孟吧!年轻人心眼真好!要是我儿子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得等我儿子。”
赵子玉边走边回头。老人脊背佝偻、衣衫印着脊骨,坐在那儿好像一块嶙峋的岩石。
赵子玉跟着娟娟往回走,说起麦田的老人,听得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是宋爷爷,宋福生的爹。宋福生每次吃了亏就往山里逃,许多日子都不回家。时间久了,宋爷爷便整日坐在田里等他。”
赵子玉:“那老人家脸上那些疤是宋福生打坏了留下的?”
娟娟点点头。赵子玉气得一拳锤在自己手掌心,骂道:“真是个畜生!要是我才不等他,让他死在山里算了。”
娟娟忽而扭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赵子玉:“可不许随便说‘死’这种话。”
赵子玉:“我说宋福生呢。”
娟娟:“宋福生也不行。宋福生也是爹娘养的,要是真……宋爷爷……哎,不说了,回家吃饭去。”说着跑起来,越跑越快,很快将赵子玉落在身后。
赵子玉不由定在原地,又扭头去望麦田里的老人。风吹麦田泛绿波,老人的身影又化成水面上一条简陋的小船。人生之旅莫测如水,父母便是孩子永远的归舟啊!赵子玉心中生出这样的感叹来,一时间,泪水上涌,对娘和那人的思念来得那样汹涌、那样猛烈!
“宋福生啊宋福生,你还真是得了个好名字啊!”
这时那宋福生还拎着只空酒壶在山里晃荡。几日前他在王家酒坊偷酒被发现了,王全那老家伙竟然放了几条恶狗追他,还好他于逃跑上很有心得,才没被恶犬追上。他拎着偷来的一壶酒翻山越岭,进到丛山深处,然后七拐八弯来到一座孤坟前。那坟子虽在深山,却建得十分考究,坟茔上都用一样规整的青石堆护着,四周也用青石铺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场地。青石坟茔和青石铺地上大部分地方长满青苔,可见年代久远;只有坟子正前方不大的一块地方没长青苔,一处被烟熏得乌黑,中间还堆着些纸灰;紧接着的一处没有青苔也没有烟熏痕迹,而是青石原色,面上光滑如被打磨过。不过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坟前那方石碑,硕大的一块碑除了青苔的斑驳之外,就只有右下角有两行字,写着:至宁七年秋九月初八日立。
宋福生先绕着坟子将新生的乱草拔干净了,然后在碑前跪下,将手里的酒在那处烟熏痕迹上左右往返浇了三回,朝着坟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做完这些,他身子一歪换了一个随意的坐姿,口中嘀咕道:“还是这里好啊!”
说完这句话便默默地看着坟子,那双在村子外头教人看着发寒的三角眼里竟然显出一种孩子气的无辜。宋福生看着便爬到坟前,抱着坟子默默流起泪来。也不知流了多久,心里总算舒服了些,道:“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宋福生在山里饿了就吃山果,渴了就喝山泉,一壶酒喝了三天。酒喝光了就把酒壶里灌满山泉,闻着细微的酒气把山泉水当酒喝,就这么一直喝了七八壶,喝得酒壶里半点酒味也没了。这才打算出山。他又翻过崇山峻岭,在这日傍晚时分终于走出来,远远地瞧见他爹又在地里等着了。宋福生心生厌烦,瞧见他爹笑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宋福生摆出最臭的一副表情走近他爹,口中道:“烦死了。”看也不看他爹,从他旁边错身而过。身后的脚步声“怕葡挞葡挞”的跟念咒似的,宋福生心道:真是要死,刚才干嘛不走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