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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经过在云隐村这段时间的修养,沈怀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精力。这一觉睡得实在酣畅,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窗外夜色幽冥,月光已经退下去了。云隐村三面环山,尤其在西边云隐山脉高峰屏障,晨昏交替的规律不同于其它地方。具他连日观察,这里天亮约摸比京城晚半个时辰,而天黑又约摸比京城早一个时辰。此刻或许在卯时。沈怀瑜脑中如秋冬寒夜一般清明。

白老爷子的话在耳边响起:“若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娟娟?”

眼前浮现出少女团身抱臂坐在灶膛前出神的模样。

沈怀瑜叹口气翻身向里,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进了门。沈怀瑜警觉地坐起来,一骨碌翻身下了床,悄悄向门口走。只听外头想起男子的声音:“娟娟,我来拿东西。”

沈怀瑜听出来了,是前天夜里来白家预定纸衣服的那个方大俊。沈怀瑜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只见方大俊正慢慢地走进来,娟娟迎到院中,将一只小公鸡交给方大俊。

“于爷爷这么早就要出殡了么?”

“是呀,大伙给他出完了殡还要下地干活,没办法呀,谁让老于头偏偏去在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具体是几时候呢?”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

方大俊一走,沈怀瑜只觉脚上发冷,低头一瞧,看见自己正光着两片脚板子,却是刚才走得急,忘了穿鞋。沈怀瑜几步跳到床前,摸黑套了鞋子,披上外衫。跨进堂屋的时候,瞧见娟娟正在灯下缝衣服,听见声音了,抬头向他问了声“早”。沈怀瑜便在娟娟旁边坐下了,盯着少女蝴蝶似的上下翻飞的手,又想起白老爷子的嘱托。

少女感受到了他的注目,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沈怀瑜局促一笑,连忙撇眼看灯焰,假装自己正在看一只绕火飞行的绿色小虫,听见少女“嗤嗤”笑了几声,脸上渐渐红了。

不一会儿,陆续来人,取了纸人、另一只纸公鸡、摇钱树,最后一个是秋英,来取纸狗子。

秋英:“白老爷子手艺真好,这母狗扎的可真像。”

娟娟:“时间赶得紧,不然还能更像呢。”

秋英:“老于头马上出殡了,你们不去看看?”

娟娟:“去去去,秋英姐等一下,我们跟你一起走。”说着将衣服收进柳条筐,端去自个房间里。

沈怀瑜对这边的丧葬风俗感兴趣,也没有推脱,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同去了。

三人走到村西,远远地望见老于家门前全是人,大多是妇人和小童,间或三两个男子,齐齐伸了脖子向里面张望。见沈怀瑜他们过来,又将目光转向他们,确切地说,是转向沈怀瑜。人群里,几个妙龄少女羞红了脸,慌乱地撇开目光,有两个胆大直爽的,大喇喇地看着沈怀瑜,尽情品尝起来。雪花那女子也在,站在一群人里又白又高,频频偷瞧沈怀瑜,她旁边,一个男孩子不忿地瞪了沈怀瑜一眼,嘴里鼓鼓囊囊说着什么话。

秋英斜咩了沈怀瑜一眼,道:“沈兄弟,你可得加小心了。”

沈怀瑜没有则声。

秋英,“娟娟就交给你了。”说着拨开人群,走到院中去了。

娟娟一头雾水,道:“你们在叫我么?”

沈怀瑜:“没有。”

刚才在过老于头家门口那条水沟的时候,娟娟就已经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了,脑海里全是为数不多的与老于头有关的记忆,无心留意周遭,也无心听身边两人说话,只听到秋英似乎叫了自己的名字,这才从悲伤的往事里醒过来。

沈怀瑜见那几个女子的反应,心中反感,不由往娟娟身边靠了靠。很快,秋英又走出来了,站在娟娟旁边,朝那两个目光一直在沈怀瑜脸上打转的女子瞪了两眼。这时候,门内传来长长的一声唱和声:

“起——”

众人被声音吸引,都扭头往里看。院子里,七十三岁的老神棍胡半眼站在最前头,后头站着一溜五个男子,手里拎着纸扎的物件,从前往后分别是方大俊、王家酒坊独子王二牛、老马家大儿子马树根、张家的孙子张长青,再往后,老马家二儿子马树枝捧着一只食盒。五人后面,院子正中,八个大汉前四前四后,正将一口白色带红疤的松木新棺缓缓地抬起来。樊茂才和郭阿明都在其中。

队伍最前头的大江又发话了:“走——”

霎时间,响起“嘿兆”、“嘿兆”的号子声。八个汉子都迈着一样的步伐,空着的手臂摆着一样的节奏,肩上扛着手腕粗细的抬木,跟在前面那对人的身后,迅捷地走出门来。沉重的棺木微微摇晃,坠着绳子在抬木上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待这八个人走出来,众人才看到,后面跟着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还抬着一口小棺,里面应该就是那狗子了。

“吆,宋福生也来抬棺材!昨个夜里没去喝酒呀?”

宋福生嘻嘻一笑,道:“你莫眼红,等你死了,我也给你抬。”

那人得了这样一句晦气话,不由骂道:“你这牲口,嘴里没干没净的,天天喝酒,怎么不把你醉死!”

宋福生:“没听说过一句话么,祸害遗千年,不给你抬完棺材,我怎么舍得死。”

宋福生抬着小棺已经走出好远,仍然扭着头跟那人斗嘴,把那人气得浑身发抖。旁人劝道:“行啦,小山,莫跟那狗东西一般见识。”那个被叫做“小山”的,仍然气得够呛,被身边女人在胳膊上一扭,瞪了他一眼,“跟宋福生置什么气!走啦!”

一行人跟在棺木后头,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然后转到直通北山的那条路上。远远地望见,路边的打谷场上坐着一个人面对着路,弯腰驼背地,在吸水烟烟。娟娟连忙奔过去,口中大声呼唤着,

“爷爷——”

沈怀瑜也追了上去。

路是上坡路,抬棺的汉子们每走一步,身上肌肉青筋都会暴起一次。走了一段,就在打谷场下方,胡半眼喊了一声“停”,抬棺的将大棺、小棺落在地上。前头的人将纸东西堆在棺木正前方,胡半眼点着了一根松枝,朝扎的东西上一扔,火苗迅速扩大,霎时间吞噬了一堆纸物。人们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望着花花绿绿的纸人纸物在烈火中化成灰,被热气吹到半空,轻飘飘地破散开。这一瞬,沈怀瑜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三千功名尘与土。

待纸物稍快烧完了,大江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从里面接连端出几碗菜,摆在灰烬前,然后拿出一只小酒壶。先前唱诵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出自胡半眼之口,

“老于头,癞皮狗,快来吃饭啦!一口菜、一口酒,吃完了好上路!”

在这唱和声中,大江将菜一碗接一碗地倒在灰烬中,然后端起酒壶,往纸灰上面浇,灰堆里,火苗霎时间腾得老高。

胡半眼:“人死灯灭脱苦海,地府大门已打开。老于头,上路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又尖又长,划破混吞吞的残夜,在大山之间回响,说不出的凄凉。众人被这声音感染,想起素日里与老于头相处的片段,想到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个人,不由悲从中来,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男女老少的啜泣之声。身边的女子也在嘤嘤地哭,不知什么时候,身子轻轻地靠在他胳膊上了,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沈怀瑜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她背上缓缓地拍着,感受着倚在胳膊上的力度猛然变强。

大棺小棺都被抬走了,灰烬和围观的人留在原地。人们看着那行人和棺材缓缓地走去了,渐渐模糊在夜色里,只剩下一团活动的暗影,在高大的黑色山影下缓缓移动,上了北山。天光在人们望眼欲穿的注目中渐渐擦亮。然而,那一团轮廓却早已淹没在密林里,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在这日夜交替之时,老于头与村民们阴阳相隔。他和他那条狗子将会在大山里、在他们的坟子里,渐渐地化为泥土,也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化为尘土。像老于头这样的人,谁会专门念想他呢?没有人会在意他,也不会在意他在还是不在,感伤只在见证死亡、见证离去的那一瞬。相比已经死去的人,人们更在意活着的人。

此时此刻,人群之中,几个女子已经将目光转向沈怀瑜了,沈怀瑜只当没看见。胳膊上的力道不知何时消失了,沈怀瑜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期盼什么。

几只灰不溜秋的小鸟降落在那早已冷却的灰堆里,旁若无人地啄食裹着纸灰的食物。人群散去了,不是回家,而是下地——就势走去自家新翻的打谷场,查看土地晾晒的情形。

娟娟让沈怀瑜回去再睡一会,沈怀瑜摇头拒绝了。

娟娟从路边拾了一块尖嘴石,还未有所动作,就听白老爷子道:“已经晒好了。”

娟娟拿着尖嘴石,走到场边一处,将尖端对着地面,使劲儿一凿,“啪”的一声,像凿到了石头上。浅浅的表层湿土之下,土质结实。

娟娟轻轻一笑,双手围在嘴边,转着身子,向远方大喊道:“收——稻——子——喽——”

清脆的声音在空阔的田野山间传递、回响,人们纷纷回应,一时间,到处是满含喜悦的“收稻子喽”的声音。

娟娟喊罢了,喜滋滋地转身望着沈怀瑜,道:“赶紧回家做饭吃,吃完饭去稻田放水,水放干了,马上就能割稻子了。”

沈怀瑜跟着娟娟和白老爷子身后,从打谷场里出来,顺着路往下面走。在经过那堆鸟雀争食的灰堆时,心中不免哀伤,听见北边传来爽朗的笑谈声,扭头望去,原来是抬棺的汉子们从密林里冒出来了。沈怀瑜暗中一叹。忽地起了一阵风,吹着一股纸灰,弥漫着向上四散而去。

吃罢饭,娟娟走进灶间,出来时,两手合力提着一只大陶罐,肩上还扛着一只网兜。沈怀瑜连忙走上前去,将大陶罐接在手中。

“爷爷,我们先去啦!”

二人出了门,一路向西,沿着之前去稻田捉大虾那条路走,过了西河,瞧见田里已经有好些人家在割稻子了。二人来到白家地头,将一众工具放下,娟娟拿着网兜,走进水田里。沈怀瑜站在边上,见娟娟躬着身子往水里看,将网子从稻畦之间的空挡里探下去。只听“哗啦”一声,少女灿笑着转过身,将网兜伸到沈怀瑜面前。只见网中之中,一条青背白鳞的鱼儿活蹦乱跳,小口一张一合的吞吐着,仿佛还在水里似的。

“这鱼吃了一个月的稻花了,肚子上全是膘。别看它小,烧汤可鲜呢!再配上笋子、山菇,非把舌头拴住了吃才行!”

沈怀瑜:“一直听说南方有水田里养鱼的习俗,今番第一次见,却是新鲜。”脑中浮现出娟娟描述的画面,已经在暗自吞咽口水了。

娟娟走上岸来,将网兜递给沈怀瑜,把着大陶罐凑到田里,装了好些水,然后从网里捉了鱼。那鱼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气息,娟娟的手刚凑到水罐上方,便从她手中挣脱出去,“咚”地一声,掉进水里,甩着尾巴潜入坛底了。

娟娟拍拍手,对沈怀瑜眨眼睛:“沈大哥,你要不要捞一条试试?“

沈怀瑜点点头——他早就想尝试了。

“在水里走的时候尽量轻,不然人还没过去呢,鱼儿就吓跑了。离得近了,悄悄把网伸过去,离水面一扎高的时候猛地一捞,全看这一下了,千万别犹豫。”

沈怀瑜将娟娟说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入了水。沈怀瑜弯着腰,上半身几乎要贴到了稻秧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水面上稻影斑驳,明晃晃的闪着光,看得沈怀瑜眼睛发晕。他闭上眼睛,使劲儿抿了抿眼皮,然后再次俯下身子,更近地靠近水面,尖细的稻叶刺痒痒地戳着他的脸。沈怀瑜目光一转,突然在一丛水稻的根部发现一抹暗青色,霎时屏住了呼吸,仔细一瞅,正是青黑的鱼脊,背鳍微微露出水面,正在那儿忘情地吸食着水稻根部的水藻。沈怀瑜心中很有些激动,也越发谨慎,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将网兜伸过去,待靠近得差不多了,猛地一抄,网兜裹挟了大半袋子水,哗啦啦地破出水面,一尾胖乎乎的小青鱼便在半空中剧烈跳跃,水珠四溅,阳光下闪着银粼粼的光。

娟娟跳着脚,连连击掌喝彩:“沈大哥好棒!”

娟娟不是第一次为他喝彩了。但是这一次,却教沈怀瑜听在耳中,入了心底,内中生出一股强烈而真实的欢愉之感,脚步也有些急切了,两步跨到岸边,也将网子凑到娟娟面前,瞧着娟娟伸出一双秀气的手,将网中银白的鱼一把捉起来放,进大陶罐里。

“沈大哥,你捞吧,我去那边放水啦。一会儿这边的水越来越少,鱼儿就会游到西北角水深的地方。水到脚脖子的时候,你再到我这边捞。”

娟娟很快用铁锹在地头挖出一条小沟,让田里的水泄到路边沟里,为防鱼儿从开口处溜走,便蹲在沟边守株待兔。果然,一条小鱼歪歪扭扭地游到水道里,立刻被娟娟捉住了,在旁边用手挖了一个小坑,抄了水,将鱼放进去。她在这头蹲守,鱼一条一条地捞,没多久,小土坑装不下了。

娟娟心道,捉了不少了,逃几条就逃几条吧,起身沿着田埂往西北角走,想去拿了大陶罐过来装鱼。瞧见沈怀瑜站在稻田的角落里,隔着一段距离,对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娟娟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沈怀瑜食指往田角的水汪里一指,娟娟伸头去看,只见水里密密挨挨的挤着好些小鱼,小巧的鱼嘴贴在水面上,讯速地张合着。娟娟喜得差点叫出声,连忙两手捂住了嘴。

沈怀瑜受重罚网兜缓缓落下,娟娟攥成拳头的巴掌里仿佛也握了一根网兜,随着沈怀瑜的节奏也往下落,眼瞧着沈怀瑜突然上前一步,将网兜沉浸水里,飞快一捞,那一处霎时水花四溅,鱼儿们争相逃窜——可是大网已经整个儿埋伏在身下了,怎么逃得开?满兜银白肥嫩的小青鱼,剧烈地扑腾跳跃着,被捞出了水面。

娟娟高兴极了,拍着巴掌大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娟娟的举动全部源自真实的性情,并非刻意为之,但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次发自真心的赞誉,对于沈怀瑜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一个男子,在他人生最灰暗自卑的时候,还有什么比一个明丽美好的女子发自真心的崇拜更令他动容?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闪闪发光,隔着银鳞闪闪的一网鱼,映花了沈怀瑜的眼,不由自主地伸手挡在面前。沈怀瑜忽而冷了脸色,闷声道,“我把鱼放罐子里。”默默地从娟娟身边走过去,上到田埂上。

娟娟觉察除了沈怀瑜的异样,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由皱眉反思,却不得要领,于是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瞧着沈怀瑜,准备试探一下。低头之间,突然瞧见沈怀瑜小腿上墨绿一团,连忙道,

“呀!沈大哥,你腿上有蚂蟥!”

沈怀瑜低头一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霎时一脸刷白——他平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唯独这些个软踏踏的小虫子——也顾不得别的了,伸手就要去拔。

娟娟一把捉住沈怀瑜的手,“沈大哥,千万不能拔,你越拔,它钻得越深。”

沈怀瑜只觉得头皮一麻,激得他小腿皮肉为之一紧,僵硬得问道:“那怎么办?”

娟娟:“沈大哥别怕,你现在赶紧回家,让爷爷弄点烟袋油抹上去,一抹就好了。”

沈怀瑜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那我去去就回。”

娟娟:“不用回来了。水也放差不多了,我一会儿也回去。沈大哥赶紧去吧。“

沈怀瑜一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娟娟紧紧地握着。他被火撩了一下似的,飞快抽回手,伸手去拎大陶罐。

娟娟:“水罐放这儿吧,我再多捉一些。”

沈怀瑜朝娟娟笑了笑,起身走去,转到大路上,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娟娟了,顿时拔腿狂奔。路上遇到村民,都以好奇的目光望着他,沈怀瑜也不在意了,一口气跑回白家,在大门口略略理了理衣裳,待心神稍定,这才走进去。

白老爷子正在小梨树下搓麻绳,旁边坐着一个人,正是鹤发童颜的端木老爷子。沈怀瑜向二人行了礼,瞥见水烟袋就在石台上,窘迫地将带着蚂蟥的腿晾在两位老人面前,道:“娟娟说可以用烟袋油抹一抹,想问白老爷子要一点。”

白老爷子站起来,在梨树上折了一根小枝,伸手拿来烟锅,抠出一团烟油,递给沈怀瑜,道“忍着啊,会有点疼。”

沈怀瑜接了小枝,道了谢,连忙弯下腰,将小枝探到那处涂抹。看着那软乎乎的一团青黄在自己皮肉里涌动,恶心得直冒冷汗,听见端木老爷子道,

“老白,你不行啊,人家都在你家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你这么生分啊!小沈,你也别“老爷子”、“老爷子”的叫,多见外呀!以后直接跟娟娟一样,叫老白‘爷爷’,知道不?”

一时之间,沈怀瑜不知如何作答。他之前对长辈的称呼有“恩师”、“师傅”,已经许多年没有叫过像“爷爷”这样亲密的称呼了。

白老爷子看出了沈怀瑜的尴尬,给他解围,道:“小沈,别管这个老家伙!他呀,最喜欢当人家爷爷了。假模假式的,我还不了解你?”

端木老爷子:“哎,我说老白,什么叫我最喜欢当人爷爷?难道你不想么?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再捡一个孙子么,念叨了这些年,现在老天爷给你派了一个好孙子,叫你声爷爷,难道不是天意么?”

白老爷子:“我看啊,你这老家伙是嫉妒我!赶明叫宝粮也送一个人到你家。”

端木老爷子连连连摆手:“可千万别,我那些宝贝可不想被人糟蹋了。”

两个老爷子你来我往,持续地斗着嘴。沈怀瑜让然低着头,密切地关注着腿上情形,那条墨绿色带黄条纹的蚂蟥着了烟油,将肥而扁的身子整个一扭,沈怀瑜只觉得腿上一阵抽痛,蚂蟥讯速地拱涌着,从沈怀瑜腿中褪了出来,掉在地上,扭动着吐了好多鲜血,很快便不动了。沈怀瑜用棍子戳了戳,发现蚂蟥身子软趴趴的,一动不动,怕是死了。在看小腿,上面落了一个血窟窿,看着很渗人。沈怀瑜怕那条蚂蟥在里面留下不好的东西,连忙又用小树枝上的烟油涂了几回,这才放下心来。

两个老爷子依然在争论不休。沈怀瑜连忙道:“两位老人家不必争了。端木爷爷说得对,”说着对白老爷子深深一鞠,叫了声‘爷爷’,然后转向端木老爷子,又鞠一躬,叫了声“端木爷爷”。两位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而相视大笑。

端木老爷子朝白老爷子顽皮地一挑眉,道:“哎,我也是操心的命,刚回来,家还没回呢,就先到你这儿来。敢情老天爷这是派我来促成你认孙子的。你可是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呀,老白!”

白老爷子:“人家小沈不也叫你端木爷爷了么。咱们两个老家伙,你欠我,我欠你,谁还说得清?”

端木老爷子:“说得清,说得清,我都记在小本上了,只盼着多吃几顿娟娟做的饭呢。”

白老爷子哭笑不得,道:“今晌午就在这儿吃,好吧,给我老白个机会,还你一次账。”

端木老爷子:“还是你懂我,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怀瑜站在一边,看着两位老人你来我往,和谐有趣,不由会心一笑。心中记挂着娟娟还在地里,遂道:“爷爷,端木爷爷,您二位先聊,我先去地里了。”

端木老爷子:“等等,我瞧你腿上血窟窿不浅,去我家上点药,不然割稻的时候可有你受的。”

白老爷子:“地里就不用去了,瞧这太阳,娟娟也快回来了。”

老爷子推开柴门,浓郁的草药香味迎面扑来。沈怀瑜跟着端木老爷子走进去,环顾四周,小院一目了然。正中三间低矮的土房子,顶上覆着厚厚长长的茅草,从屋檐上垂下来,几乎盖到门廊上了。东边是一间更矮更小的小茅屋,半截柴门关着,能看到灶台和被烟火熏黑的墙。主屋与小屋之间理着一根麻绳,上面长长短短地挂满了各种干药材。院墙上爬满一种植物,叶子墨绿色,点缀着几片黄叶。院子靠西一口青石井——这在村里倒是不多见,大家平时都去河边的井里挑水吃——井边安放着一个青石台子,比白家的那个大好多,上面放着草根树叶之类的小玩意。除此之外,小院再无他物,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鸡棚羊圈,也没有村民们家最常见的农具。

端木老爷子让沈怀瑜先在院子里坐着,自己先进了屋,很快又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小葫芦。端木老爷子一面往沈怀瑜伤口上涂药,一面跟他说起娟娟小时候帮忙捡药的故事。

“有一回,我出去收药,结果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急雨,想起来院子里快要晒好的灵芝草还没收,赶紧往回跑。心里灰心地想:那些草药那么娇贵,就算我跑到了,也抢救不回来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到家一看,满院子哪里还有什么灵芝草,连一张簸箕都没有了!我想,难道遭了贼?可是堂屋门还好好锁着,不像遭贼的样子啊!无意间往灶间一瞥,发现几簸箕草药都好好地装在里面呢。原来啊,早那会儿,娟娟做了好吃的,送来给我吃,看见我晒灵芝草了。只有她知道我晒东西,肯定是她搬进的。于是去老白家问,果然是娟娟。那小丫头看下雨了心中惦记着怕我忘了收东西,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看到院子的确还有草药没收,连忙开了锁,进去收药。”

说话之间,沈怀瑜已摸完了药膏,将小葫芦递回端木老爷子。端木老爷子没有收。

“你留着吧。眼下秋收活重,少不了长个燎泡、起个疙瘩啥的。我这药专门祛毒消肿,好用着呢。”

沈怀瑜谢过了端木老爷子,将小葫芦收进怀中。眼看着太阳越来越高,想到娟娟自己还在地里,心里又着急起来,一面起身一面道:“我去地里了,端木爷爷,以后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就行了。”

端木老爷子应道:“行啊!你去吧。”

沈怀瑜一从门里出来,就开始加速快走,刚走去没多远,忽然想起娟娟说端木老爷子家有“逍遥伞”的事情来,于是便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想到娟娟还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忙碌,又转了回去,决定改天再来,心道:反正端木老爷子家就在这儿,也不差在这一刻。又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女子唤自己“沈大哥”,却不是娟娟的声音。沈怀瑜停下步子,转身一瞧,认出对面是那个叫“雪花”的女孩子。她正含羞带怯地看着他,又唤了一声“沈大哥”。

沈怀瑜冷下脸色,冷冷问道:“姑娘有事么?”

雪花理了理耳边碎发,笑道:“我刚才看到你进了端木爷爷家,只想等你出来,问候一声。”

沈怀瑜:“多谢姑娘好意。娟娟还在地里等我,沈某怕无法跟姑娘聊天了,抱歉。”说完转身便走,越走脚步越快,像有谁在后面追他似的。

雪花气得一跺脚,道:“你这人——”

雪花从他地里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他了,无奈他跟条兔子似的,跑得实在太快,自己赶不上,便在白家院墙外听墙角,知道他要去端木老爷子家,就提前等在这儿了,想制造一个偶遇,见他走去又回身,以为他看到了自己,正暗自高兴呢,没想到他一个转身,又走了。雪花心中一急,这便出口叫住了他。没想到,跟之前两次一样,话还没说两句,就火急火燎地走了,生怕她沾上他似的。雪花心中沮丧,又有些不甘,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为自己侧目。

沈怀瑜的确怕雪花追上来,就像京城里那些迷恋自己的女子一样,一口气跑到地里。娟娟正站在水田里拔草,抬头瞧见他这幅样子,不由惊讶道:“沈大哥,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沈怀瑜停下来,喘息一气,理了理衣裳,清清嗓子,一副没事人似的,道:“没什么。”伸头到大陶罐上方看,密密麻麻的一层小鱼嘴,都贴在水面上朝天张合,激得他头皮一麻,连忙撇开脸。想起端木老爷子中午要到家里吃饭,道:“刚回去的时候,端木爷爷在家里,爷爷让他中午在家里吃饭。”

娟娟:“‘爷爷’?我爷爷?”

想到自己和娟娟都叫白老爷子“爷爷”,沈怀瑜莫名地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娟娟笑道:“这就对了嘛,叫‘爷爷’听着多亲切。”

沈怀瑜脸上红色加深,幸好两人隔得远,娟娟看不清。

娟娟:“端木爷爷有嘴福,捉鱼掏虾的,他总能赶上。田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鱼儿搁浅,都露出来了。我刚刚检查了一遍,又拾了不少,咱们再从两边找一遍,然后回家。”

两个人一南一北,从两头往中间走,鱼呀虾啊的,又拾了一些,装了满满一罐子鲜物。沈怀瑜在手中提了提,三四十斤总该有。沈怀瑜提着大陶罐便走。

娟娟连忙道:“停停停,这个可以背的。”

沈怀瑜将大陶罐放在地上,娟娟从解开大陶罐脖子上的麻绳,拿在手中理开,变魔术似的将一根绳子理成两条背带。沈怀瑜蹲下身。娟娟将绳子在沈怀瑜背上理好。沈怀瑜慢站起来,陶罐沉重地坠着麻绳,紧紧地勒在肩上。沈怀瑜拔开步子,行走之间,罐中鱼水逛荡,溅湿了后背上的衣服。

沈怀瑜:“往年,你就是这样背东西的?”

娟娟点点头:“是呀,挺沉的,是吧,沈大哥。”

沈怀瑜:“我是男子,力气大,不沉。”

娟娟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沉就是沉,我知道的,一会儿上到好路,换我背一会儿。”

沈怀瑜心生怜惜,忍不住想逗她,遂道:“你那小胳膊小腿的,累坏了,谁给爷爷和端木爷爷做饭?”

娟娟:“你可别小瞧我,沈大哥,我有窍门的。背的时候一定别想你在背东西,想些开心的事就好了。我嘛,就想自己跟爷爷去望江城赶大集,在衣裳铺子外头买糖葫芦,在东街杂市上看猴子翻跟斗,闻着饭馆子里的香气,就想那上面的人正在吃什么菜……就这么想啊想,越想越开心,一会儿就到家了。”

沈怀瑜:“是个好主意。”想起了之前的遭遇,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娟娟瞧着沈怀瑜脸上勉强的笑容,心想,自己这一番描述,怕是又让沈大哥想起了之前的事。连忙,道:“沈大哥,你还好吧?”

沈怀瑜“呵呵”一笑,道:“我在想以前有什么开心的事,好像不记得了。”

娟娟喃喃地唤了声“沈大哥”,沈怀瑜她颜一笑,道:“我力气大,用不着这个。”

跟娟娟讲起儿时习武的事:五更天被师傅叫起来扎马步,大冬天往头上浇冷水,走梅花桩走到鞋底磨破、脚板上起血泡……听的娟娟一阵阵地皱眉头。于是沈怀瑜讲起快乐的时候,瞧见娟娟果然展开了笑颜。沈怀瑜悄悄地留意着娟娟面上神色变化,心道:真是个单纯的丫头啊!

沈怀瑜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儿时回忆中,不知不觉到了家,这才想起来,自己背上还有一只沉重的大水罐子。不由又对面前的小女子生出更多好感来。

沈怀瑜放下罐子,照着娟娟的话,将鱼虾全部倒在一只小水缸里。娟娟拿了一个篾条捞子,将虾子和已经翻白的死鱼捞出来,放到一个大海碗里。沈怀瑜蹲在一边,悄悄地注视着娟娟,心中很是温暖。

娟娟将死鱼和虾子剖洗干净,先在大锅里将鱼汤煮上,放了之前山里采的蘑菇并一把晒干的山菜。娟娟盘算着,先烧鱼汤,再煮大虾,下午还要割麦子,只能先将就着弄两个菜了。等一切忙完了,再好好做一桌,犒劳沈大哥。

鱼汤闷好了,盛在瓦盆里,娟娟填了火,继续在锅里煮虾子,然后让沈怀瑜去喊端木老爷子过来吃饭。

沈怀瑜走到端木老爷子家,瞧见院子里的空地上散着几簸箕药材,端木老爷子正埋头在一个簸箕里翻检。

沈怀瑜:“端木爷爷,吃饭了。”

端木老爷子:“你等会儿啊,小沈,等我捡完这一堆。不趁天好晒透了,一下雨就要发霉了。”

沈怀瑜蹲到端木老爷子旁边,一面等一面看,心里琢磨着如何把要问的问题说出口。端木老爷子那双干瘦的老人手在药材里拨拉翻检,时不时地拾起一枚,虚着眼睛,对着太阳仔细查看,或者放在鼻端细细地嗅。约摸一刻钟,老人家拍拍手站起来,道:“好了,走吧。”

沈怀瑜心道,再不说又来不及了。连忙道:“端木爷爷,您这儿有‘逍遥伞’么?”

端木老爷子:“倒是有几枚,你问这东西做什么?”

沈怀瑜:“前几天和娟娟去山上拾蘑菇,听娟娟提起‘逍遥伞’,晚辈心中不由十分好奇,想找一个瞧一瞧。可娟娟说现在山上不好找了,您家里有,我刚才看你翻草药,便想起来了。”

端木老爷子望着沈怀瑜,笑得很深:“你这个小机灵鬼!心里头打了好久主意了吧!”

沈怀瑜被端木老爷子瞧透了心思,不由呵呵干笑。正在尴尬之间,听端木老爷子道:“跟我来吧。”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四不靠地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桌上倒扣着两只黑陶小碗。桌边一只圆溜溜的木头墩子,各处棱角、边沿都磨得光滑,显然,用的年头好久了。三面墙壁上,高低错落地挂满了这样那样的干草药,房梁上吊着好几只篮子,都悬在半空,想来也是用来放药的。西面墙上一挂草帘,边沿上豁口拉碴的,中间黑乎乎的一团。端木老爷子把着那处,掀帘而入,沈怀瑜跟着走进去。

里间光线幽暗,草药气混着干土味,充斥着小房间。南墙上开着一口小窗,两根木棍横一竖一,交叉地支撑在窗框里,外面用一整张干叶子——也不知什么叶子这样大——一遮了事,几缕花白的光线从边角处的弧形的小缝隙里射进来,在黑黢黢的地面上投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叶子形的大光斑。细小的尘粒便在那一圈光线之中浮沉飘舞。

沈怀瑜缓了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看清了房间里的摆设。三面环墙的全是大木架子,就像药铺柜台后面盛药的斗柜那样,一格一格地分隔着,有些格子是封口的,有些则是敞口的,敞口的格子里露着好些小葫芦、小罐子之类的东西。端木老爷子走到架子最北边,蹲下身来。只听“哄呜——”一声,端木老爷子拉开抽屉,紧步往门口走,手中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包,口中道:“快到外面去。”

沈怀瑜掀开帘子,站在一边,端木老爷子风似地过去了。到了外间,光线充足,他才看到端木老爷子手中拿的并非纸包,而是用牛皮包着的东西,心中越发好奇了。端木老爷子在井台边的木墩上坐下,将纸包放在石台子上一处光斑中。

“小沈,闪开些,别挡着光。这东西不见光可看不得。”

“端木爷爷,沈大哥,你们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二人望过去,见娟娟走了进来。

端木老爷子:“你跟你沈大哥说我这有好货,我们可不正打算看呢?”

娟娟一瞥石台子上的牛皮纸包,心中了然,反身关了门。

端木老爷子坐着,娟娟与沈怀瑜一左一右,阳光从中间穿过,照在牛皮包裹上。

端木老爷子:“摈住呼吸,我让你们吸气再吸气。要是不小心吸进一丝一毫,那就等着躺上一整天吧。”

娟娟和沈怀瑜二人立刻摈住呼吸。

端木老爷子搓了搓手,解开包裹上细麻绳的绳结,一圈一圈地除去麻绳的捆覆,缓缓揭开牛皮纸,沈怀瑜忍不住凑近去看。却是另一层淡绿色的包裹物,看着很像干了的芦苇叶子,又比一般的芦苇叶子宽大得多。端木老爷子揭开这一层。阳光映照的一片白亮中,淡绿色的干叶子上是一小堆黄色干菇,笼在一层淡金色的荧光里。蘑菇怎么会发光呢、还是金子似的光泽?又不是油灯,又不是萤火虫。

端木老爷子:“好了。”

沈怀瑜:“这就是‘逍遥伞’?”

端木老爷子点点头,道:“这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年的好东西。”说着伸手要去拿。

沈怀瑜惊道:“端木老爷子小心。”

端木老爷子动作不停,拈起最大且颜色最深的那一朵,笑道:“这东西虽毒,也只是不见光的时候。一旦搁到光线下,就跟普通蘑菇无异了。这朵还是十多年前采的。最近几年难得见到这么好的了。”

沈怀瑜由衷赞道:“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东西!不见光的时候毒性那样霸道,见了光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端木老爷子:“是啊!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人愿意花大价钱买。”

娟娟:“行啦行啦,看也看过了,说也说过了,再不吃饭,下午的活也不用干了。”

沈怀瑜:“马上就好,娟娟。我还有一个请求。这逍遥伞,不知端木爷爷能否给晚辈一朵?”

端木老爷子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逍遥伞毒性太过灵活,不懂药性的人带在身边很容易出事。等你哪天把这逍遥伞摸透了,我非但会送你一朵,还能告诉你去何处采。不过,你得过来给我当学徒了。你可愿意?”

沈怀瑜自然是愿意的,面带喜色,连连点头,同时向端木老爷子鞠躬致谢。

端木老爷子灿然一笑,让娟娟二人先回去,重新将逍遥伞包好,锁进柜中。在昏乎乎的房间里自说自话:你看,原还担心呢!这不,事情自己好了。笑了一小会儿,掩了门,往白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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