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吹拂,稻香阵阵,这是一年之中最为繁忙、也最易困倦的时节。白老爷子吃饱喝足最喜睡觉,原本打算吃完了便到自己屋里倒头睡一觉,却被端木老爷子拖着胳膊拽出门,口中絮絮叨叨数落着: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跟你说多少次了,吃完饭走两步,莫总是睡啊睡的。有什么好睡的,以后自有咱们睡的时候!”
“哎呀呀,你这个老家伙,简直比墙角的蟋蟀还烦人!不就是想拉着我去下棋么,走走走,去去去。”
……
娟娟笑着摇摇头:“真是两个老顽童,又开始斗嘴了。好的时候好得跟什么似的,斗起嘴来又像两只掐架的大公公鸡。”
沈怀瑜:“我倒觉得两位老人家十分可爱。”
娟娟:“这倒是。”走去灶间,从里面抱出一个陶罐来。
沈怀瑜连忙走去,将陶罐接到怀中,问道:“拿去哪?”
娟娟:“到河边刷一刷。”
沈怀瑜:“做什么用的?”
娟娟:“装松油!趁着稻田晾晒的功夫,去山里采点松油。山里的野猪可精了,他们不去稻田里吃稻穗,却专门跑到打谷场上吃谷子。大家只好点篝火、点火把,来吓唬它们。”
娟娟很快将坛子刷好,搬到院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没多久便晾干了。娟娟从灶间拿出一只背篓,把坛子抱进去,然后带上斗笠,将背篓拎起来往背上送。送到一半,感到手上忽地一空,扭头看去,见沈怀瑜正将背篓往自己身上背。
娟娟怔了怔,眼见着沈怀瑜走去了,连忙道:“沈大哥,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斗笠。”
二人从小江家门口经过,小江从门内探出头来,道:“娟娟,你要去采松油啊!我也去,你等等我。”
江婶的声音随之传来:“娟娟,你们先走吧,家里还有活要小江做。”
小江不满道:“娘!”
江婶:“喊娘也不成,快去把镰刀磨一磨。”
娟娟对小江眨眨眼,笑道:“快去吧,小江哥!这两天天气好,采松油不着急呢。”
瞧着小江不情不愿地反身回去了,娟娟道:“好多日子不见小江哥了。”
经过村口时,见端木老爷子与白老爷子身边各围了一群人——一群人围着端木老爷子看下棋,另一群围着白老爷子听说书,两位老人各做各的事情,十分投入。娟娟唤了声“爷爷”,说沈大哥一起去山里采松油。白老爷子微微颔首,口中依然滔滔不绝。
娟娟无奈笑道:“爷爷肯定又耍小心眼了,故意乱下一气,好让端木爷爷主动开口,让他一边去,这样他就能说书了。爷爷喜欢和别人说话,不喜欢下棋,嫌下棋往那里一坐,跟个闷嘴葫芦似的,没意思。”
沈怀瑜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两位老人十分有趣,随口问道:“两位老人家认识多久了?”
娟娟扬着下巴想了想,道:“总得有好几十年了吧。打从我记事开始,他俩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沈怀瑜感慨道:“人生难得知己,还能维系几十年,真是令人羡慕。”
娟娟笑道:“以后我和花圆月也要像爷爷和端木爷爷那样。”扭头望着沈怀瑜,问道,“沈大哥有很要好的朋友么?”
有么?
有,少陵算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从他九岁入相府不久,一直到事发之前,他们几乎可以说形影不离。他们曾在同一个屋子里住了三年,一起读书科考,一起饮酒斗诗,一起去摘星楼听红莲唱曲,也一起闯祸(大部分时候都是少陵闯祸,他帮他想法子逃避侯府严苛的家法)。偌大京城,少陵是唯一让他倾心相交的门阀贵子。然而,以他如今状况,他们此生怕是无缘继续做朋友了。所以,少陵算么?
沈怀瑜:“没有。”
娟娟惊讶道:“沈大哥人这么好,怎么会没有朋友?”
沈怀瑜目光一转,盯着面前少女,问道:“你觉得我很好?”
娟娟点点头:“是呀。”
沈怀瑜:“我可是一名重犯。”
娟娟蹙起眉头,看样子很是疑惑:“我不知道你们京城是怎么断案子的,可是我不相信沈大哥会犯那种罪。”
沈怀瑜心头一颤,忽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缓缓地低声笑起来。
娟娟怕他以为自己故意敷衍,一脸严肃地看着沈怀瑜,紧张道:“我说真的。”
沈怀瑜望着她,笑道:“那么多相处多年的人都不敢说相信我,咱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就敢相信我?”
他这话,配上他那带了戏谑的神情,叫娟娟身上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后退了一步,口中道:“沈大哥,你我说真的!”
沈怀瑜被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了,忽而长叹道:“在京城,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得势失势的区别。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娟娟松了一口气,快走一步,与沈怀瑜并肩,斩钉截铁道:“沈大哥就是好人,”又加了一句,“是个大好人!”
沈怀瑜抿唇而笑,没有再说话。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政最南端的天空,看到了青白色的虚空,看到了明澈的云朵,看到飞鸟,以及描不尽的重叠山影、望不穿的丛林、金涛泛滥的稻田,田埂、牛、人,树、石……他敛下双目,余光里仅剩一个灵秀质朴的少女。
沈怀瑜:“你说好,那便是好吧。”
娟娟:“本来就是嘛!”
这一回,他们去到近处的一座小山,山虽然小,却长满松树,被午后阳光炙烤着的松香浓郁绵长,潮水似地一波又一波地,源源不断地朝二人鼻腔里传送。
娟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真好闻!”指着一处,扭头对沈怀瑜道,“看啊,沈大哥!这就是松油。”
只见粗粝的松树皮上缀着一颗琥珀色的透明凝结物。娟娟从树上摘下一根松针,捏在手中,将尖锐的一段刺进那滴松油里,穿进去,又穿出来,两手一头一只,小心把着松针两端,缓缓向后挪动——那滴松油便像一颗打了眼的琥珀珠子似的牢牢地穿在松针上。这时候,娟娟旋身走到沈怀瑜背后,一踮脚,将松针连同松油一起丢进沈怀瑜背后的罐子里。
娟娟:“出的早的都被太阳晒干了,硬邦邦的,直接摘下来就行了;刚从树皮下渗出来的太黏了,就像刚才那滴,得用松针穿才行。沈大哥看清楚了么?”
沈怀瑜点点头。
娟娟:“那咱们开始采吧!”
二人便从山脚处开始,缓缓地向上寻觅。
松林逐渐稠密,空气也渐渐变得闷热。杂草摩擦衣服、脚下踩啐树叶,山鸟鸣叫、呼吸起伏,在这样密闭似的沉闷空气中,这些声音听着格外清晰,同时又像蒙在一层隔膜里,清晰之外犹有颤音。沈怀瑜身上四处开始往外冒汗,一颗汗珠悉悉索索地从前额蜿蜒下来,眼睛里一酸,是汗流进去了。沈怀瑜直起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瞧见一丛松枝上拉拉杂杂地粘着一串松油。他伸手将那丛松枝拽到面前,小心地将松油一滴一滴串了,送入背篓中,目光顺势一瞧,罐子里,松油杂陈着松针,只有薄薄的一层,不由皱了眉头。扭头望去,几丈之外,娟娟正仰着头,神色严峻地四处查看。
沉闷的松林里忽而响起少女清亮的歌声,像清溪流淌在山石之上、像夜半清风拨动檐角风铃,沈怀瑜微微侧耳,听清她唱的是:
南边有座山,
高到云里边,
山里住着一个老神仙,
北边有条河
流到山那边
那边住着一个老神仙
……
原来世上竟有这么多老神仙啊!沈怀瑜戏谑地想着,不禁轻轻一笑,目光定格在娟娟身上。
她正侧身对着他,踮着脚,伸手去拉上头的一根松枝。松枝有些高,她够了几次,没有够到。只见她忽而纵身一跳,抓住了那根松树枝,脸上随即展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缓缓地转过脸来,俏皮地朝他眨眨眼睛,一瞬间,他感觉血液上头,脸热得发烫。沈怀瑜仓促一笑,连忙低下头去。
他们边采便走,在小圆山上缓缓向上,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松林边缘,再向上,是一片草坡,最高处生着一片错落的山岩。草地与岩石组成了小圆山平坦的山尖,他们已经爬上来了。
娟娟:“沈大哥,咱们去石头那里坐着歇歇。”
说着欢快地跑过去,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坐着,腿一荡一荡地,笑着着沈怀瑜缓缓走来。待沈怀瑜走进了,她从石头上跳下来,帮着沈怀瑜将背上背篓卸了,伸头往罐子中瞧了一眼,道:
“呀,采了这么多呢!”
沈怀瑜也瞧了一眼,见罐子里亮闪闪的积了半尺来深,十分意外。他由衷喜悦,道:
“这么多。”
娟娟:“做农活就是这样呢,要是一边做一边看,就会感觉活好多,怎么也做不完似的。最好什么也不想,只管闷头做,做的差不多的时候回头一看,呀,竟然做了这么多了!”
沈怀瑜听她讲起来胸有成竹,笑问道:“你好像很有经验。”
娟娟:“我五岁的时候就跟爷爷下地干活了,现在可是咱们云隐村做农活的一把好手!”
少女在说这话时满面笑容,不见丝毫愁苦。
太阳快落到最高的那座山的轮廓线上了,天与山之间水汽朦胧,将阳光稀释成一种温柔的淡金色。一切都沐浴在那种光辉里,就像披着一层金线绣成的薄纱。视线里出现一只圆乎乎的深褐色小甲虫,横冲直撞地朝他飞过来。沈怀瑜一时看得出了神,耳边“碰”的一声,脸颊上疼了一下——一只小甲虫在他脸上撞晕了,沿着他的前襟咕噜噜地滚下来。
耳边少女喜道:“是胡碰。这家伙傻乎乎的就喜欢到处乱撞。撞完了还喜欢装死。”
那小甲虫又顺着他的腿滚到地上,沿着山势继续向下滚。娟娟从岩石上跳下来,急忙跑去截住小甲虫,拾在手中,采了一片草叶将它裹起来,丢进了背篓,口中道:
“这个炸着吃可香了!”
“呀!好多呢!沈大哥你先坐着,我多抓一些,今晚让你尝尝啥叫好吃的。”
十六岁的少女便像一只小蝴蝶似的在他眼前的山坡上飞来飞去了。
这天晚上做饭时,娟娟咬咬牙多放了一勺猪油,将一盘胡碰炒得金黄泛光,满屋满院都是馋人口水的炸香味。她小心而又自豪地将这盘精心制作的美味端上桌,给白老爷子和沈怀瑜一人手里塞了一双筷子,然后满含期待地看着沈怀瑜。
沈怀瑜淡定地夹了一只小虫,在眼前看了看,见那小甲虫几条细腿弯弯曲曲的,背上壳子被炸开了,露出底下一双支棱着的透明翅膀来,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沈怀瑜瞧着眼前圆嘟嘟的小甲虫,想起它白天滚下来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憷。
“吃啊,沈大哥,可好吃了。”
“小沈是不是不敢吃?”
白老爷子说着将一只胡碰丢进嘴里,“咯隆咯隆”地嚼起来。沈怀瑜暗暗地给自己打了几次气,一咬牙,豁出去了,飞快将筷子投进嘴中。他运动舌头,将小虫送至上下齿之间,轻轻一切,只听“咯隆隆”一声,小虫酥脆的身体内瞬间释放出无法言说的至上美味!沈怀瑜心中叹道:原来虫子也可以这么好吃!
娟娟见他的沈大哥面容逐渐舒展,心中十分开心,又给他夹了许多胡碰到碗中,然后自己了夹了一只吃,一面吃一面将她第一次吃胡碰似的经历:
“……那时我才五岁呢,都被吓哭了,爷爷还非让我吃。”
“后来也不知是谁,一边哭一边吃,差点连盘子都吞进肚子里。”
“爷爷~”
“哈哈哈哈!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