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扎的东西统共六件:一个聚宝盆、一对小公鸡、两个纸人,还有秋英给那狗子扎的狗伴儿。老于头无儿无女,平日里沉默寡言,整日埋头干活,因为那条狗子的原因,与村民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是以,没多少人给他扎东西。夏日里潮湿多虫,家里没存货,六件东西都必须一点一点做出来。然后在两天之后、老于头出殡的时候,在村口烧掉。物件不多,时间却紧迫,沈怀瑜虽是个白纸一样的生手,也不得不“委以重任”了。三个人各有分工,要做的活儿一样接一样,时间排得满满的。
吃罢饭,白老爷子将彩纸铺到桌上,老僧入定似的坐在油灯下忙起来。那边,娟娟从杂物间抱来两捆去了叶子的干芦苇,和沈怀瑜一起,剥起杆子上的那层皮壳子。两人各自沉默着,都拿出最快的速度做活,很快便将两捆杆子剥完了。娟娟在剥得光溜溜放光的那堆芦苇杆子里捡出一根,让沈怀瑜看仔细,然后扯出墨线,分别在两根杆子上间隔着弹出一些墨点,然后拾起那把乌溜溜的歪嘴剪刀,循着墨点,将一根长芦苇杆剪成长短不一的小段。沈怀瑜得了要领,接过了娟娟手中的歪嘴剪刀,专心剪起芦苇来。娟娟则放开了那捆较粗的芦苇杆,拿出一根,将一柄小斧头从端部楔进去,从上到下,缓缓劈拉,将杆子劈成了两半——娟娟告诉沈怀瑜,这种是用来扎牲畜的。一时之间,屋子里全是风吹窗纱似的裁纸声、剪断芦苇的“咔嚓”声与劈开芦苇的“刺啦”声,越发衬得秋夜寂静,时间短暂。
三人忙得正酣,忽然听到西边大山里传来野狼的长号。娟娟想起秋英的话,不由道:“千万别让樊大叔撞到!”
白老爷子听了:“专心干活。”
然而,娟娟总是不能放心,心中无法自控地产生了种种可怕的联想,一时间,眉头紧锁,一张秀美的娇嫩面孔布满愁容。沈怀瑜与她相对而坐,离得那样近,看得真切,不禁心疼,安慰道:“樊大哥身手不凡,又常年在山中打猎,不会有事情的!说不定明早上咱们就能看到,樊大哥肩膀上扛着一匹狼回来了。”
娟娟“噗嗤”一笑,道:“也是!”心一安,很快便再次全神贯注地劈起芦苇条子来了。
这时候,云隐山深处,樊茂才已然化成了一只无比敏捷的夜行兽,在被月光照得影影绰绰的山林之间急速穿行。黑夜让他兴奋不已,追猎的疾行更让他热血沸腾,耳边风声呼啸,叫他兴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唯有在这个时候,仿佛回到了漠北,在那片饱含着他们的血与泪的热土上,身边还陪伴着生死与共、朝夕相处的那群人:说胡话、大有、铁柱、呆头鹅……还像以前一样啊,趁夜偷袭胡人大营;夜太黑了,他却凭了一双夜视眼,牢牢地看顾着每个人,耳边漠北朔风凛冽,心中又激动又踏实。想到曾经,樊茂才越奔越快,朝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狂奔而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号之声。
灯花啪啪地炸了几回了。沈怀瑜手腕上和脖颈上胀酸发沉,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稍作休息。清凌的月光此弥漫在黑夜里,小院子里一片淡淡的银白,门楼上陈年的茅草、墙上倚着的农具、挂满果子的梨树、梨树下的石桌,都陈列在月光地里,看得一清二楚。夜色冥冥,山影重重,能清晰地看到大槐树高出墙头的硕大树影。沈怀瑜目光缓缓地转过一圈,分别在面前正低头剪芦杆的少女与灯下裁纸的老人身上短暂停留,然后缓缓滑行:墙上挂着的两顶斗笠、一只小心潜行的壁虎、火焰昏黄的小油灯、北墙上贴着的那副褪尽颜色的松鹤延年的老画……最后,又停少女身上,愣住了神。那少女忽而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接着低头做活。
沈怀瑜心中一动,耳中忽然响个不停,连忙低下头去,“咔嚓”、“咔嚓”地剪起芦苇杆。
一直忙到灯油耗尽。白老爷子交代好第二日要做的事,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沈怀瑜和娟娟也各自回房。
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沈怀瑜忽然想起来还有好多活要赶,心下大骇,惊颤着坐了起来,扭头瞧见屋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窗外夜色青幽,村后稀稀落落地传来几声鸡鸣。沈怀瑜带着一丝余悸,晕乎乎地套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凉丝丝的夜气扑面而来,沈怀瑜霎时脑筋清醒,瞧着堂屋门前的那团亮黄色门影,连忙加快了脚步。堂屋里,娟娟嘴里衔着一根细麻线,在忙另一样活;白老爷子也已伏在桌上,在一张黑乎乎的长板子上刻着什么东西。
娟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拿出嘴里衔着的麻线,含笑问道:“沈大哥怎么醒了啊?”
沈怀瑜口中道:“睡不着了。”心中却很是难为情——若不是梦里那声鸡鸣声,他还不知要睡到几时。
沈怀瑜瞧见娟娟身侧放着一个芦苇杆做的长方形的空架子,问道:“这就是聚宝盆了么?”
“嗯。刚弄没多久,打完架子,还得贴纸、绞花、叠金元宝。”
细腿长须的小虫从墙角的暗影里爬出来,动作敏捷地爬到墙上,走走停停。月影渐渐消融在西天;鸡鸣声多起来;夜色缓缓退去,物体的轮廓渐次清晰。沈怀瑜抬起头来,才发现,天快亮了。
“爷爷,沈大哥,你们先歇会儿吧。我去做饭了。”
“行行。”
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连声应着,手上却没停。沈怀瑜忙完了自己的活儿,起身走到桌前,在白老爷子对面坐了,专心看老人家做活。老爷子手中握着一个小物件,椭圆形的木柄上含着一块小铁片,端部映着灯光,银白发亮,看上去十分锋利。老人家握着那东西,将小铁片切入一摞大红色的纸上,刀刃沉进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切割声。沈怀瑜瞧着纸下垫着的东西,指着问道:“爷爷,这是什么?”
“蜡板。”
白老爷子收了刀,拂去刀片带出来的碎纸屑,揭下那摞红纸,只见纸上均匀地布满十字形的镂空花纹,形态优美,轮廓线清晰笔直,不见半点毛糙。大小、宽窄、做工,几乎一模一样。
沈怀瑜由衷赞道:“雕得真好!”
白老爷子摇头笑道:“做得多了而已。”说着缓缓站起来,沈怀瑜连忙绕到对面,扶着白老爷子。老爷子站在那儿,稳了稳,背了手开始往外走,口中道,“小沈,这几日又是打场又是忙纸活儿,你也受累了。饭还未做好,跟老头子出去走走?”
沈怀瑜连说“不累”,跟了上去。娟娟在灶间瞧见那两个往外走,从灶间窗户里探出上半身,问道:
“哎!你们两个干嘛去呀?饭马上熟了!”
白老爷子:“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远山壮阔,近树秀美,残夜还未褪尽,瓦蓝的天幕上挂着疏淡残星。竹林里黑黢黢的,到处弥漫着透明的雾气。白老爷子背着手,后头跟着沈怀瑜,沿着家门前的小路往西走——就是昨夜他们去端木老爷子家走的那条路。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二人一路走到西河边,沿着河岸向南走。河水缓缓流淌,几只芦花鸭飘在水面上,长脖子一伸一缩地,交替探入水中,再拔出来贴到背上,扭着头,用扁扁的黄嘴巴梳理背上的羽毛。路边的野草又长又密,沾满晨露的草叶探到路上来,地面湿漉漉的,只留窄窄的一条空地,因平日多遭践踏,上面的草都贴着地面长。二人沿着这条蜿蜒的小路,走在稻田和西河之间。西河那岸,金黄色的稻海静静铺展,一直延伸到西山之下。娟娟家的稻田就在那片金色的海洋中,肥沃的泥土中住着大虾、浅浅的水洼中游着鲫鱼。
沈怀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稻香、露香、青草香,一齐入鼻,让他心中逐渐升起一股慵懒的疲惫。一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这里明明很好,为却何被人说成“穷山恶水”?他看着前面缓缓而行的老人,心想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刁民”,那么天下间恐怕没几个良民了吧!
二人往前走了一阵子,转到稻田间的一条横路上,又走了一阵,上到一条比较宽的路,前方便是大槐树。二人就这样绕着稻田走了一圈,身上乌突突地热了起来。今日,大槐树上挂的是最简单的一个字:“禾”。
沈怀瑜:“端木老爷子外出云游的时候谁来挂牌子呢?”
白老爷子:“端木那家伙一把老骨头了,就是不云游也挂不了牌了,早就将字牌交给茂才了。茂才夜里出去打猎,顺手就把牌子换了,倒也合适。”
“樊大叔识字?”
“嗯。”
“禾”字简单,倒没什么。之前看到的那个“弋”字,却并非寻常百姓惯用的字,樊茂才也识得,这便是问题了。前朝开国皇帝周成远称帝之后,认为百姓“思虑纯真,易受蛊惑”,因此相继颁布了限书令、限字令。其中,限字令便是限制百姓的识字水平。周成远敕令翰林院制定百姓识字谱,翰林院的那班人便绞尽脑汁,遴选了马牛羊猪狗鸡之类最基础的字一百三十六个,组成了赫赫有名的布衣识字谱,并规定百姓识字用字不可超出谱子的范围,然而,就谱子里的那些字,稍微复杂些的信都写不成,因此这制度对维持前朝局势安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也因此在周家王朝崩溃之后得以保留。大政元君李叡体恤百姓,在这一百三十六字谱中又增加了七十八个字,形成新谱,名曰“鸿蒙开化谱”。然而,“弋”这个字,也并不在谱内。樊茂才从身形外貌,到说话行事,再到打猎行伍,十足的山野莽汉,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识“弋”这个字。
难道他以前并非普通士兵?沈怀瑜摇了摇头。樊茂才也可能是来了云隐村之后才学的,毕竟,望江城在大政就如化外之地一般,识不识字的,估计也没人过来监管。云隐村连个五六岁的孩童都认得这个字,樊茂才在这儿这么多年,怕是早就学了好几轮了吧。
沈怀瑜:“我听说,樊大叔以前在漠北当兵,似乎还是一个头领。”
白老爷子扭头望了沈怀瑜一眼,道:“老樊跟你说的?他倒是想当统领,可是只当了个百夫长,就被发配来了。”
沈怀瑜:“犯了何事?”
白老爷子:“你自己问他吧。”
沈怀瑜估计,樊茂才犯的事肯定与当年的玄铁大将樊钢强卖国通敌案脱不开干系。当年那事一出,举国震动,多少人因为替樊钢强求情或者对他流露出同情之态而获刑。直到现在,京城人对当年樊钢强叛国一事还是讳莫如深。然而,他二人相识不久,贸然去问,人家肯定不会对他吐露实情。
沈怀瑜一路行,一路在心中思索,一抬头,见到娟娟正站在白家大门口,朝他们挥手。这一刻,沈怀瑜心中升起一派温情,脑中诸多思绪也任它消散了。
吃完了饭,继续扎纸物。
白老爷子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只破藤篮,装了半篮子用木雕人头像,有大有小,小的鸡蛋大小,大的一只巴掌那么大,面上都只有简单的五官轮廓。老爷子挑出几只,交给娟娟,自己则蹲在石台边,将娟娟昨晚劈好的芦苇条子散在脚边,拾起两根就在一处,用麻绳绑起来。
沈怀瑜去河边提了一桶水,娟娟拿来一只瓦盆,蓄满水,将那几只人头丢进去泡着。小人在水面漂浮,露出一张张含笑似的人脸轮廓。趁着模子浸泡的空挡,娟娟将早上吃剩的粥加大火烧成糊状,调了一瓢浆糊,然后捞出水盆里的小人头,搁在太阳底下晒。等到表面晒到八分干,都收到小石台上,娟娟拿起其中一只,取来一张四方的原色草纸,给沈怀瑜示范如何做小人头模型。
“不是只要做两个小人就够了么?为何做这么多?”
娟娟:“趁这次多做一些,存起来以后用。”
沈怀瑜接下了做小人头模型的活儿。娟娟走回堂屋,取来几叠红的绿的纸,都是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沈大哥,今天让你瞧瞧,什么叫做‘纸上开花’。”拿来一张红色的小纸片,在四个边沿中间处向内剪出四条小缝,将整张纸分成大小一致的四小块,然后拈着其中一小块,将纸角贴在筷子上,一点一点地转动筷子,朝里卷起来,快要卷到那一小块纸的根根上时,娟娟捏住纸卷两端,朝中间用力一挤,霎时将纸卷挤成邹巴巴的一撮。这时,娟娟抬起头来,俏皮地对沈怀瑜眨眨眼,将筷子从纸卷里退出来,展开皱缩的纸团,然后将刚被卷过的那片纸瓣摊在掌心。
娟娟:“像不像花瓣?”
沈怀瑜:“像,像月季。”
娟娟:“什么是月季啊?”
沈怀瑜:“京城里一种最好看的花。”
娟娟粲然一笑,将剩下的三块小卷完理好,捏在指尖给沈怀瑜看。可不就是一朵大红色的月季花么!
沈怀瑜叹道:“真好看。”
娟娟:“等全部花纸卷完了,全黏到摇钱树上,那才叫好看呢。”
白老爷子撇了两个年轻人一眼,面无表情地缓声道:“又贪玩,赶紧干活了。”
娟娟对沈怀瑜吐吐舌头,继续卷花纸。沈怀瑜糊完纸壳子,放在太阳下晾晒,然后也找了一根筷子来,兴致盎然地与娟娟一起卷纸花。纸壳子晾干了,娟娟取来刀片,在后面划开将壳子,从模子上取下来,得了光滑流畅的一个小人头模子,五官轮廓具在,十分逼真。制完模子,卷完花纸,之后全部是折纸剪纸的活儿:剪纸钱串子、裁小人衣服、折元宝……花样繁复,一样接着一样,两个人忙起来十分忘我,中饭也忘了吃。不知不觉太阳落山,沈怀瑜这才惊觉,腹中饥饿,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娟娟笑道:“呀!太忙了!忘了做中饭了。哈哈哈!”
白老爷子:“都停下来吧,歇一歇,娟娟做晚饭去。”
沈怀瑜:“我跟娟娟一起去。”
娟娟很是开心。和沈怀瑜一起,先将物件一样一样地拾到屋里,仔细放好,然后一前一后进了灶间。白老爷子缓缓地按着膝盖站自来,提了未完成的芦苇架子进了堂屋,点亮油灯,搁在面前,拿来麻线,将端头含在最终,线团缠在一根光滑的老竹节上,悠悠地吊在半空。
吃过饭继续忙。
娟娟和沈怀瑜二人将剩下的零碎小物件剪完,一起看白老爷子扎最后一样物件的架子。沈怀瑜环顾房间,将扎好的东西瞧了一遍,道:“这一件,是那狗子吧?”
白老爷子点点头。
沈怀瑜不由伸长脖子,将脸凑得更近。他在这边,娟娟在那边,两个人面对面,靠得如此之近,只是都看得投入,没有注意到。
白老爷子把着芦苇条子两端,将中间的部分架在油灯火焰上烤,一面烤,一面缓缓施力,不断向下弯曲篾条。片刻功夫,篾条中间的部分着上了焦黑的煤烟,篾条也弯出了一个流畅的弧度。白老爷子拿着弯曲的篾条,接到扎了一半的架子上,腾出一手,捞着麻线一扯一拉,松开嘴,牵了线头,飞快地在篾条接头的地方绕了几圈,用力一扯,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把很小的剪刀,在离接口半扎的地方“咔嚓”一剪,两手各捏着一条线头,打了一个死结。
沈怀瑜眼中一亮,心道:“‘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使之挺也。’说的就是这个!””
要做的活都已做完了。自从出事之后,还从未有此刻这样踏实的感觉。沈怀瑜心中无忧,加上连日来的劳累,躺下不久,便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