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巳时,风庄。
此时的风庄,一派萧条,一夜秋风横扫,院中满地枯枝败叶,全无昔日的清雅之貌。御风堂的众弟子早已在宣读天诏的当日便已启程,依令返回落风镇的临风堂,仅余若干仆从及杂役。
当然,云风隐还留在风庄内。
昨日申时,帝宫发布圣谕诏告天下,司马子义被革除宗籍,并在璟暄殿外当着众朝臣的面,施以斩刑。上官白蔹断绝医道传承,削官为民,剥除上官氏族人一切官爵,查没家产,全族迁居祖籍之地禁居,同时全境缉捕上官白芷。佐书孔言东、礼卿纪长容及史卿杜阳林亦作了相应处置......圣都俨然已在神域的天威之下俯首。
云风隐也不敢明问,齐自诺究竟作如何打算,她被整夜的秋风吵得心烦意乱,早早来到院中,正犹豫着是否将这些消息告诉不知身在何处的齐予安,突闻空中一声隼鸣,两只赤隼俯冲而下,落入院中的空地上,待她看清由赤隼跃下的两人,不禁一声惊呼:“安世子!你,你们怎么会回到圣都?!”
齐予安与言世锋二人,自青峦峰至落风镇的临风堂,第二日再到泠曙山时,齐自诺与言靖哲已领着玄铠军去了阆丘荒漠,他二人只是远远看到山崩地裂,炙焰冲天,无法接近,亦不知晓一番围杀的结局。他们踌躇再三,去往阆丘西郊的竹海避了一晚,既不敢去阆丘打听消息,也没有收到任何传信,自是无法知道圣都之变。犹豫了一整天,二人心下忐忑难宁,最终决定悄悄回到圣都,先去风庄看一看。
这二人眼见风庄满目萧瑟,心中生出更多的惶然与不安,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云风隐便急急问道:“你们不知道天诏吗?怎么还回到圣都来自投罗网?”
齐予安与言世锋对视一眼,一同问道:“什么天诏?”
云风隐将天诏及璟暄殿之事简要叙述一番,将二人惊得如同五雷轰顶,面色变得青白不定。忽然齐予安心中一个激灵,急切地问道:“难道,我父亲他,他在泠曙山身遭不测?”
云风隐摇着头说道:“王爷与言总督昨日已经回到风庄,我即刻带你们去见王爷。”
云风隐将二人领入内院,正巧看到齐自诺由书房推门而出。
“父亲!”齐予安心乱之下,扑倒在齐自诺脚边,“父亲!事已至此,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齐自诺冷颜看着跪伏在地的齐予安,斟酌一番,说道:“安儿,你与世锋并未接到天诏,尚且是自由之身,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之中。你们尽快离开圣都,先找个偏僻之处隐匿起来。”
“父亲,那您呢?您还留在圣都作什么?而我,又能去到哪里?这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够不被御心族发现?”
御心族,公子悟......齐自诺心中一阵烦躁,厉声言道:“你去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我身边。神域一向自诩以律法为先,不妨就拿你来试一试。”他转过目光,接着说道:“小隐,你立即将他二人带走。”
云风隐亦不敢多言,拉起齐予安,低声说道:“安世子,言公子,我引你们去后院,从秘道可至......”话未言尽,便听到外院一阵喧杂之声。原来,是苏辞羽与影屏二人领着先锋营精锐百人,执天诏与圣谕,来到了风庄。
苏辞羽令尉将推门通告,外院中,一众仆从杂役早就吓得跪伏一地,领首的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禀告总督大人,风庄内的御风堂弟子均已离去,仅有长弟子云风隐一人依令留下交割风庄财产。”
苏辞羽说道:“你速将云风隐唤来听谕。”
内院中的众人已然听到动静,齐自诺示意云风隐,她只好拉扯着齐予安至后院,用玉牌开启禁制,将二人一同推入一道古朴的院门。二人的身影立即消失,云风隐稍稍收拾心神,来到外院中,揖手行礼,言道:“御风堂第十代首弟子云风隐,见过苏总督、影屏先生。”
苏辞羽问道:“云风隐,齐自诺与言靖哲二人呢?”
云风隐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乃是依天诏之令,专程留在风庄,以尽交割财产之责,非风庄及御风堂之事,恕我不便作答。”
苏辞羽也不多言,展开手中的圣帝诏谕,朗声念道:“奉天君之令,缉捕弑君案犯齐自诺与言靖哲二人。凡我人族之民,皆须竭力提供线索,若有知情不报、隐匿案犯、助其逃匿者,一概以同党论处。依律先废修为,再施斩刑。”
念罢,苏辞羽再问:“云风隐,齐自诺与言靖哲二人现在何处?”
云风隐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
“不知?”苏辞羽颇为意外,看了看内院方向,“昨日午时之后,齐自诺与言靖哲进入风庄,已有多个目击之人的证词,而且直至此时,亦未有一人见到他们离开风庄。你作如何解释?”
“昨日,他二人确是进入过风庄。至于去了风庄何处,却是不知。”
苏辞羽不由侧目看向影屏,暗自问道:“影屏先生,难道这风庄之内另有秘道通往他处?”
影屏听公子惜谈论过青峦峰的凐凅岭,悄然回道:“风庄之内,阵式颇多,隐匿气息并非难事。”
苏辞羽看了看云风隐,见她一幅无所畏惧的模样,便说道:“既然如此,你且交出风庄的地契文书、法器典籍以及阵式结界等一概财产,即刻交割罢。”
阵式结界?云风隐心中一惊,不由问道:“风庄的阵式结界乃是御风堂先祖创立,是本派修为传承之物,怎可交予他人?”
影屏不以为然地说道:“此刻,整个风庄已然不属御风堂所有,所设阵式结界自然要解除。如若发现有违逆之举,依律另当惩处。”
解除?违逆?云风隐听出此话的言下之意来,暗自揣摩道:“王爷与总督正是隐匿在古阵之中,若无玉牌,断然不能入阵。但是,这玉牌......”
云风隐两下为难沉思不言,苏辞羽决定不再理她,与影屏领着一众人穿过内院,来到后院中,被一道院门挡住了去路。影屏取出明风煦留下的玉牌,度一道气息于其上,只见院门气息暗涌,一条蜿蜒的青石小路隐隐出现在院门的另一端。
正当此时,影屏右掌虚握,一团银云骤然而至,他眼中一凝,说道:“且慢!阵中有异。”
且说齐氏宗祠内的杜英林。天落一面让影屏与苏辞羽去了风庄,一面令御心族的惜、悯、憾三位公子在柳溪庄内静待风庄之变,自己却独自来到齐氏宗祠,让灵体执握长笛去到杜英林中的石屋之外,正在琢磨如何开启这无门无窗的禁室,忽然感知到一道熟悉的气息,竟是齐予安与言世锋二人从密林深处穿越而出。
天落让灵体跃上高大的树端,听到二人之言,方知风庄古阵内的秘道竟然与此处相通。天落散去灵识探了探密林深处,隐隐感知到一缕妖邪之息,便向影屏与公子惜传了口信之后,让灵体凭空拈取一片银叶进了古阵之内。
一道古朴的院门,虽然显出一条青石小道,却隔绝了一切声息。门外,苏辞羽与影屏止住了脚步,观望不前。门内,齐自诺与言靖哲静静地看着院门之外,身后传来一个阴哑干涩的声音:“齐自诺,你不妨早作决定,究竟是要杀人还是要脱身?”
言靖哲转过目光斜睨身后之人,只见此人似是被毒汁毁过千百遍,面容之上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没有眼皮的双眸内闪着狡黠贪婪的橙红之光,暗红色的衣衫似是在血池中浸泡过一般,散着血腥与杀戮之息。他心中甚是不解:为何齐自诺血燕传书,竟唤来如此邪魔之人?
正是当疑惑之时,突见远处银光闪过,一段尖锐诡秘的笛声骤然而至。刹那之间,一阵阴寒的狂风掀起,无数幽暗的身影凭空而至,密密匝匝,向着青石小道上的三人攀爬而去。
见此情形,齐自诺不免恨恨言道:“左仓何,速去取了那小子的性命。”
左仓何,伊墨族执司,专修血毒之术。他见了这已然失传的霸邪术,不仅没有丝毫惧意,反倒伸出殷红的舌尖舔过苍白的双唇,干笑几声:“天君居然会北冥心法,倒是稀奇。”他一面说着,一面以锐利的长甲划过指尖,一层血雾腾起,笼罩着身边如同潮水涌来的鬼影。
瞬息之间,阴毒的血雾向着银光闪耀之处弥漫开去。天落的灵体一面以银叶驭灵吸纳血毒,一面以长笛施展霸邪之术,却看到左仓何竟然对霸邪无动于衷,反而利用无穷无尽的鬼魅制造血灵,不由暗暗意外。
血灵与霸邪居然相生相融,二人一时分不出高下,却苦了言靖哲。齐自诺以天罡之气护身正可抵御妖毒,与鬼魅周旋。而言靖哲仅凭裂风剑伞相抗,未多时,伞面已被血毒侵蚀,眼看不支。
此时,却突然听到左仓何阴恻恻的声音:“齐自诺,若是别的人我尚可顺便替你解决了,这个少年却是不行。所以,还是就此脱身罢。”
齐自诺一阵诧异:“为何不行?”
左仓何却不作答,只是冷眼扫过言靖哲,说道:“我左某人既然出山,必要沾染性命。齐自诺,你是知道的。”
齐自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一直未见御心族人的身影,不想再次贸然出手,亦不至于如此畏手畏脚。他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怎能料到自己竟然沦落到向一个妖邪之人求助的境地。
长笛之声愈来愈急促,霸邪引来的鬼魅越来越密集,驭灵混在血灵之中已具声势。左仓何一面在心内叹服,一面聚起血灵将自己的气息隐匿起来,暗影般的血灵化作一缕血烟,枝枝蔓蔓的银叶驭灵瞬间爆散,赤红的血光遮天蔽日,血毒张扬跋扈地向四周扑去。
见此情形,天落亦不敢让灵体继续留在那里。数息之后,待血毒散去,青石小道上,仅留下气血枯竭的言靖哲,以及一柄被血毒侵蚀毁损的裂风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