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接过残魂矛,看了看剧烈震动的石屋,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好像催魂索魄一般。他只好紧随天落身后,踏上石屋之外又一条陌生的石路。
面对漫天的剑意,熟悉的气息却又陌生的招式,还有伺机爆发的妖毒,他的心中生出一丝怯意,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勉强召出炙焰,黯然言道:“你怎知月影先生身在何处?这一个时辰,我们又能做什么,无非是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重新来过,与剑意妖毒作徒劳的抗争罢了。”
“不是徒劳。”天落停下脚步,一面仔细地挑开每一道剑意,一面认真地说道:“月影先生与你我一样,并非不死之身。再则,与剑意相抗也不是没有益处。能得到与御剑大师如此对阵的机会,也是世人不敢奢求的。”
知秋不由自嘲笑道:“岂只是不敢奢求,恐怕世间之人连想都不敢想。孤月剑影如同皎月,飘逸骏凛,清洌自洁,哪似这般蛮横狂暴。”
“所以,见到月影先生,你要有所准备。”
“准备什么?”知秋想了想,又问道:“见到他之后,我们就可以找到生门一同出去了吧?如果有月影先生在,对付这些剑意,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忽然之间,知秋生出一种感觉,一个说不清的难题,一个道不明症结:“为何月影先生会在这些石路上留下如此稠密狂暴的剑意?石路之上,除了这些连我们都可以轻易对付的熔浆,又没有强敌,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在对抗什么?”
天落却没有回答,只是提醒他小心应对,再无多言。不出意外的,在艰难行进了一刻钟后,二人的心神再难支撑,当知秋又一次浸染妖毒时,被天落当即了断他的生机,回到最初的岩石之上。
“第五次了。”走上熟悉的石路,面对熟悉的场景,知秋有些烦厌。一面以残魂矛抵挡飞剑,一面看着身前的背影,只见灵狐立于肩头全神贯注,不见分毫旁顾,心中不由得又有些许不忍,于是忍下心烦意乱,故作轻松地说道:“按照现在的速度,这一次应该可以行至石路的尽头了吧。你猜那里会是什么?”
“石屋。”
“然后呢?石屋须臾之间便会坍塌,岂非死路一条?”知秋掩饰不住的沮丧溢于言表,手中稍稍松懈,险些被一道剑意击中。飞剑与他擦身而过,几乎已经感受到妖毒的雀跃张狂,惊得他瞬间清醒过来。
恰巧,听到天落在前面冷冰冰地说道:“是不是死路,总要亲眼看过才能确定。所以,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妙,不要浪费这一个时辰。”
知秋不再言语,心中却暗暗揣摩:自第一次踏上石路到现在,已经过去接近两个时辰,似这般三番几次,心神早该消耗殆尽。奇怪的是,虽有疲惫之感,气血却仍然充沛,这又是何故?难道身处天石之中,人的体力用之不竭吗?
“并非用之不竭。”天落冷不丁地突然冒出一句来,“也并非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嗯?什么意思?”知秋心内将时间仔细推算了一遍,“没算错啊,为何不是将近两个时辰?”
“其一,每次回到岩石之上,你我都恢复到第一次踏上石路之前的状态,没有受伤,没有消耗,连神器都自动回到长笛之中。除了增添了些许记忆,什么都没有改变。其二,两次到石屋,相隔一个时辰,而这一个时辰,或许便是你我在此处真正待过的时间。”
知秋表示,其一很易接受,这其二嘛......“算了,这个时间多少也不重要。值得庆幸的是,幸好没有消耗。否则像这样折腾,加上不吃不喝,没有力竭而亡,也要活活饿死。”
这一次,仅仅用去两刻钟,二人就已经来到距离石路尽头不足百丈之处。最后这一段从未走过的石路,他们更为小心谨慎,又用去一柱香的时间,终于见到料想之中的石屋。
石屋的大小模样与先前见过的两个并无分差,二人由石路经过一扇石门走入屋内,甫一站定,身后石门旋即关闭,一个符纹由石门中央浮现,逐渐亮起赤色光芒。不过须臾之间,门框消隐,与石屋浑然成为一体,不见分毫缝隙。
与此同时,正对的一面石墙上赫然显现出一道门来,石门缓缓开启,门外依旧是一条石路,横跨于蒸腾的熔浆之上,狂暴的剑意漫天飞舞。
二人站立片刻时间,石屋便开始微微颤抖,轰鸣之声随之而来,好似还隐隐地发出一声嘲笑。
“这......”知秋看了看天落,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外的石路,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便颓然自言:“终于艰难地将这条石路行过一遍,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如此周而复始,不知意义何在?月影先生在此六年尚且无法脱困,你我又能如何呢?”
天落却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并非是月影先生。既然我已经得到第一枚天石,也会得到这第二枚。此刻我站在这里,便是意义。”言罢,便走出石屋,义无反顾地踏上乱剑纷飞的石路。
这一次,知秋只是心灰意冷,心神也跟着有些涣散,未行多时,便被飞剑击中,当妖毒侵染之时,天落暗暗叹息一声,仍是向他掷出长笛直没心口。
在知秋认为脱困之路渺茫无望的时候,却出现了意外。当他们回到岩石之上,再次探向已经走过五次的石路,已然不见狂暴的剑意与妖毒,漫天横行的是更为熟悉的气息,熟悉得让人不敢置信——灭灵戟双魂切割空间的锐利刃锋,鬼泣斧斩出的天罡之气,长笛倾泻的磅礴星辉,以及残魂矛划出的赤龙炙焰。
“怎么会是这样?!”知秋站在石路前,以神识探过,万分诧异,“不见一招一式的剑意,只剩下我们行走时留下的痕迹。是不是我们再次行走,便不会有所阻挡了?”
天落以灵识探向石路,二人所留气息虽然比不上月影的剑意,仍然霸道凌厉,灵识艰难探过百丈之距,依然无法散得更远。于是,他略略摇头,说道:“恐怕,在这条石路之上,你我要面对的,是自己。不过,至少没有妖毒。”他又将灵识放至星空,推算了一下,说道:“先去这条路上,待三刻钟之后,去见月影先生罢。”
言罢,他将长笛交给灵体,让其跃上石路,轻易地挑开戟锋、斧刃、炙焰与天罡之气,自己跟在灵体的后面,小心避开飞溅的熔浆,难得地松懈了一分。
知秋紧随其后,聚起炙焰,将飞溅的熔浆一一击飞,心中一扫方才的阴霾,略略轻松地说道:“如果每条石路上应对的皆是自己,那就好办了,至少不必惧怕虎视眈眈的妖毒。只是,为何这条石路会发生改变?”
“流光会留下记忆。大概是因为,谁征服了这一条石路,便留下谁的印迹吧。”
知秋想了想,忽然醒悟,“这么说来,在月影先生来到这里之前,石路之上仅有熔浆飞溅。当他行过一遍,石路上便留下了他应对熔浆的剑意。那么,他当再次行走于这条石路的时候,要面对的除了熔浆,还有自己的剑意。所以......”
知秋不由愣了一愣,接着喃喃言道:“他在此处六年,于这石路之上行走何止千万遍。要面对的剑意,岂非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如此千万遍地面对之后,仍然求死不能,求生无门,生生死死循环不息,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眼见时间流逝,知秋既是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月影,又是惶恐不安,这个在十八年前将自己亲手送到烈焰庄的人,如今究竟会是什么模样?经此六年的炼狱,深受世人景仰的御剑大师,还是如同淬刃崖上高悬的画像上那般出尘谪仙吗?
他按捺住心中的胡思乱想,问道:“天落,你打算如何见到月影先生?前方并无任何人的气息,他明显不在这条石路之上。”
天落只是将灵识放至遥远的天际,仔细地看向北斗七星,辨认那些极其细微的移动。直至某一刻,他忽然转回身来,说道:“既是死地,便在‘来世’相见。”话音未落,他召回长笛,引出一道星辉,飞速掷向知秋直没心口——身死便是“来世”。
又一次从森冷的死寂之地回到炽热的光明之中,知秋立即感觉到,身前咫尺之处,有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睁眼细看,赤色光芒之间,果然站立一人。
一袭素色锦衫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与泥尘,乌黑的长发在身后飞扬,熟悉的面容清逸俊朗,看起来颇为年轻,竟似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紧蹙的剑眉萦绕着狂乱与迷惑,双眉之下,一双眼睛......只是这一双眼睛,幽黑的双眸边缘,围绕着一圈让人惊心的血色,空洞失神地瞪着前方,眼角缓缓溢出黑色的血液,滑过苍白的脸颊,一层黑雾若即若离地透过衣衫飘散缭绕。
仅此愣神一瞬息,知秋心中忽然涌出万般思绪,大声唤道:“月影先生,我是知秋,十八年前,正是你把我送到烈焰庄的,还记得吗?”
话音即落,月影身躯微微一震,空洞的双眸死死地瞪着知秋,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脸上飞快闪过。
未等知秋再次开口,越来越浓密的黑气在月影周身缠绕,双眸之中已是赤红一片。最终,阴鸷癫狂停留在青白的面容之上,手中剑意即现,剑气凌然,当空划出一弯残月,赤光如血,势如山崩,脚下的岩石已是经受不起,提前开始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