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半再回煊学,倪玥心情复杂,既有千帆历尽,铅华褪尽的沉重,还有对未竟旧事的纠结不安。在串家一隅时,虽有宅邸风景如画,又有竹案沉香,倪玥也不曾忘记。但在新事庞杂,无暇多思。现在这归去的马车成了重新审视的起点,车厢成了梳理思考的静房。
倪玥仰首闭目,正琢磨着哥哥的手札,想久了会跑神。尤其是那手札与哥哥留下的其它笔迹不一样。倪祈是个很整洁的人,无论是物是字都是井井有条,但这本手札的内容却极其零乱,有的地方甚至只是几个日期,几个名字,似乎是哥哥偶有所得却又捕捉不到位的随笔。所以倪玥下意识地想像哥哥写这字时的表情和情景,她抵挡不住那种琢磨出的衡久弥长的亲人味道。
倪玥的想像被车窗外送来的一纸消息打断了,禾焰看过对她道:“从你太祖父起就未翻修过内宅,至少串家没有记录过一个字。”
倪玥不解地摇头,“可我记忆中有内宅,且与现在的内宅不太一样。我熟悉内宅主院与品风阁所围的草场,那对面有白色大屋,草场好大哦。那里冬有白雪,夏有莲荷,春有细柳,秋有红叶。哥哥常在那儿,我们……还在那儿玩耍。”
除了自己被藏在内宅,这是倪玥发现的另一处明显问题。记忆中的内宅比现在的大出一半,但曾在那儿住过的人都不在世了,王妈他们更是一步也未踏入那儿,根本无法证明。
倪玥猜测道:“织xue会扭曲记忆吗?”
禾焰果断摇头,“不可能,医魂术只能盖上,抹去或加强记忆,不可能无中生有。倒是玄阵术可以!”
倪玥摇头,“大型玄阵术最多三个月消失,那记忆可不是仅仅一段时间。”
两人无解。
禾焰抬眼看向倪玥抱在胸口的手札,“我可以看看吗?”
虽然倪玥最后还是递了过去,但明显在犹豫。
禾焰翻了翻,有些诧异,这大抵是他头一次看到倪祈散乱的笔迹。他将书放回到倪玥手里,笑道:“倒是没见过这样的手札,怪不得你舍不得,收好吧。”
倪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札道:“这才像我知道的哥哥。他并不是深云宅中孤高的样子,他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打听,好奇的很,甚至还很八卦。”
“八卦?”
倪玥打开手扎,指了指第四页有两行是五个人的名字。最上面是麦离,下面是依次是风圣之、輫复、洛尊莂、冷烈和魅绝决,輫复和魅绝决的名字又被划掉了。
这麦离是前艺门大全引,短短时间趋月舞魂就冲破了舞灵之阶,据说看她一舞会魂断梦牵。下面的四个不是帝王就是一方之主,而且同麦离都有风月传出。风圣之当年有妻有子,对麦离却是一见倾心,纠缠不断。至于洛尊莂和冷烈曾慕名上山见她,尢其是冷烈,冷烈后来定居南染镇,一同麦离有许多的传言。而魅绝决在一次斗技中认识了麦离,对麦离是赞不绝口;輫复在煊学访友时偶遇麦离,客居煊学时也是殷勤不断。这些都是尽皆知的事,是以倪玥笑哥哥也八卦,还猜想他是不是也想一暏麦离的绝代风姿。
禾焰知道倪玥的意思,他思忖了一下,笑道:“那不该是八卦。若是八卦,还少一人,家主!”
看倪玥一脸惊讶,禾焰笑道:“你不知道也情不可原。家主与麦离的传言可是比许多人早,而且早就被麦离后面的奇事淹没了,所以再没人提。在煊学时,家主与麦离常常比武较艺,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家主疏离了麦离,转而衷情于主母。大概是家主桃花太多,主母对家主有了看法,所以两个人有段时间也疏离了,不知怎地后来又好了。”
倪玥听着父亲的风流史,有些不能想像。
禾焰接着道:“那划去的两人大哥都亲自出过诊,应该是在他们身上寻煞痕但未发现才做了个标记。所以,与其说是八卦,不如说是他相信了麦欢的话,在麦离为线寻找绝煞之方。”
倪玥正襟危坐,“解释一下。”
“麦欢是麦离的弟弟,曾是一位魂医,也是唯一认为煞可根除的魂医。他曾苦苦寻找灵芯玉药,一直到他发了疯。宴师引曾认为灵芯玉药就是麦欢提到的灭煞之方,花了很长时间研究,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世上根本无此药!那也许是麦欢发疯前幻想出来的东西。我同大哥在外寻方时曾遇见过宴嗉,……”看到倪玥不解的样子,禾焰补充道:“他是宴师引的弟弟,虽然很早被墨师宗赶出了医门,但魂医术也是有些功夫的。他信誓旦旦地说麦离驭煞反噬,麦欢找灵芯玉药是为她,还说灵芯玉药肯定有用。不过以他的品性,很可能是为了哗众取宠,所以几乎没人相信。”
“但哥哥信了?”
禾焰往后靠去,望向窗外喃喃道:“从未有过生煞的病案,大哥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倪玥突然紧张起来了,“这么说绝煞无法,那煞息呢?哥哥怎么看?”
禾焰嗔道:“又来了,大哥为你身上的传言筹谋,如何会不筹谋驱离煞息?这还需要资源和时间。魂医术,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倪玥笑道:“我只是问问大概什么时候,身上有这个东西也讨厌不是。”
禾焰俯身,轻轻从她手中抽走羊皮手札放在一边,“大哥说该插秧的时候必不得苗,万事有定时,所以呢,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倪玥熟悉禾焰的这种语调,轻柔且坚决,那是身为一个大夫对病人的坚决。
倪玥闭目,禾焰伸出两指倪玥的安神穴上按揉。在河塞镇多吃出来的两斤早都没了,她的下巴尖尖的,两颊靠着这些日子的汤药煨出了些红润。她原本乌黑的头发有一种微润的金褐色,衬着她白晰的脸庞,仿佛月亮的光华,柔和清淡。在禾焰眼中却极为碍眼,那是劳心失元的颜色。
倪玥睡着了,但禾焰指尖的触感一下下印在心里,在暮蔼重重的心里开出一片花,轻掩了愁绪与焦虑。除了那煞息,这一去又将有多少的旧人故事惊了乱了她的心神,禾焰无奈轻叹。纵然医术纵天,也拼不过命定!她的命定是什么?自己的呢?又是什么?
因两国交事,许多学子递了战时出山书,意思是战争期间不为煊学学子,只为国效力。鸿煊山虽然人少了,但反更没了平静,一种沉重紧张的气氛充斥着各山门。四月二日一早,洛明灏交书下山,行至南染镇山口时,一辆青竹马车刚刚停了下来,正是倪玥的马车。
倪玥正要挑帘下车,禾焰提醒道:“你全门大师引身份还未公示,所以……别忘了入山书。”
倪玥停下,素手接过手书,再下车时,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声,回首时,滚滚红尘中一抹蓝白身影迅速消失。倪玥征了征,是他……,他离山了,暂时倒是少了是非,却凭空多了惆怅。倪玥甩甩头,往山口里走去。
一刻钟后,倪玥已经站在慎独院的书房中了。他的书房同他本人一样,压根看不出多少大师宗的味道。房间不小,东西也多,一侧直达房顶的书架上摆着各种书。大大的书桌上摆着各种俗物,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居然还有一袋干花生。倪玥想像不出来大师宗也嚼着零食看书,有些想笑。
听到脚步声,倪玥忙转身行礼,“大师宗。”
岱七裕摆手,两人落座。
岱七裕开口道:“你一方居抛出的是个吊胃口的饵,……亦或是毁天下的根?”
倪玥想到岱七裕一定会问,但没想到问的如此一针见血。而且他在怀疑那图有问题!这个人……深不可测。倪玥思忖半晌,“那是兵器冢图不假,但画的却是前朝大陆!”
“前朝之图就不会有人能找到兵器冢图?”岱七裕穷追不舍。是啊,这前朝地图与当今地图大不同,尤其是三国相交之处,但毕竟还是有迹可寻,而这天下也不乏能人。
倪玥无言以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父母兄长……没有一个人会扔个祸根给天下。”这话似乎有挣扎之感,但多数还是信心。
岱七裕对这话不置可否,他看着倪玥道:“在河塞本宗能饶你一命,根本原因是这个!”说着,岱七裕将桌上一个陈旧的信封掏出来扔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