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朗朗日光下东山完全换了个样子,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撕成了碎片。入目之处沟壑新出,蜿蜒无序,几乎无处下脚。有水从地底涌出,疯狂灌进沟壑,拉着泥沙滚滚而下,下首的平原被水流击穿,南北两开,新河出世,夹着土石撞击而下,发出轰鸣,与沧江汇合。
就在这新河北侧岩壁上有个浅浅的楔字凹槽,像是仓促间一掌凿出的。凹槽最外面是个男子的后背,殷红一片,倚在岩壁上一动不动,从他肘弯处,能看到一角桔色。
倪玥醒来,费了好长时间才猜到发生了什么。她努力用指尖戳了戳子车予的手臂,“不要睡。”倪玥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但声音仍旧小的可怜。子车予没有什么反应。倪玥费力拨下伶心簪,她喘息了半天,忍住内腹寒凉,对着子车予的虎口、太阳和人中大力刺去。子车予终于有反应了。他微微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倪玥。倪玥又没了力气,簪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倒是让子车予清醒了,他直起腰,却疼出冷汗来,但还是拾起伶心簪斜斜别在倪玥发间。
倪玥问:“你……怎样?”
子车予费力扭头看了看后面上不着天,后不着地的情况,“希望他们能快些。”
倪玥闭上眼睛感应四围,不由得皱了皱眉。整个东山到处都是悲切愤怒的声犀,这种犀音不会助人。倪玥继续,终于在萧瑟声中听到一个平稳的犀音,那是竹城漫山遍野都是的玉环草,老百姓叫它不死草。因为或涝或旱,玉环草总是最后一个消失,第一个出现,开着淡紫色的小朵,昭示着不灭的生命。倪玥果断放出犀音,与它们合为一体。倪玥没想到犀音成了此时唯一的求救之法,她着实后悔没有将这事早点告诉禾焰,现在只能看天意了。但是都到了这一步,若真死在了这里,还真是不甘心。
岩壁东南方向的高坡之上,禾焰对着新开之地默然而立,一双素手紧紧地绞扭在一起。屈凤还跃上高坡,面有忧色,“地势太糟了,全部排查的话,至少得三日。”
凭子车予的本事,他到现在都没有主动露面,禾焰知道他一定也出了事儿。他口气坚决,“不行,没有那么多时间!全部加快速度,他们的人呢?”
“酉字卫队一直在找,我再去问问他们!”屈凤还担忧地看了看禾焰脸色,劝说的话被咽了下去。
禾焰没有注意屈凤还,只是盯着自己的足尖暗忖该如何找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不能功亏一篑,可是除了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搜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禾焰烦燥地跺了跺脚,却看到脚旁一簇开得正旺的玉环草。
禾焰心中一动,那是她往东山前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说笑,改天我让这满地的玉环草给你送个信。”
禾焰蹲了下来,仔细地看着这簇刚刚绽开的花簇,轻声道:“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禾焰觉的自己疯了,居然浪费时间同一株草说话。他缓缓起身,甩甩头向远处望去,却猛然察觉到在一片黄绿中有些什么不一样。禾焰眼皮一跳,淡淡的紫色!狼藉间多了淡淡的紫色!禾焰不清楚到底是这片天地中的玉环草突然绽开,还是早就如此,而自己根本就没注意过。禾焰努力观察着绽入的玉环?,终于发现废墟中的玉环明显在向一个方向舞动!无路可走的禾焰像是找到根救命稻草,大叫一声,“凤还!”
一个时辰后,禾焰带着十几个暗影和酉宗的人登上了松卫峰。禾焰沿着新绽花簇舞动的方向行至裂谷,终于停下了脚步。这条新开的河道将松卫峰一分为二,还不断有石头沙土往下落,下面的河水夹着沙石滚滚而下。禾焰对着裂谷发出一声尖啸,没有声音,禾焰继续,仍旧没有声音,就在禾焰快要绝望之时,屈凤还突然道:“禾焰,你听~”禾焰安静下来,发觉有轻微的石块相击的声音从谷底传来,声音不大,但极有规律。酉宗大叫:“是……大人!”
峰顶一阵忙乱,禾焰的心快跳出来了。当那个橙色身影出现在眼前时,禾焰觉的自己是在做梦。禾焰将倪玥安置在准备好的板架上,倪玥羽状长睫微颤,轻哼着,“哥哥找到我了!”
禾焰颤着手将手中药丸喂给她,哑着嗓子道:“没事了。”
禾焰转头,正要给子车予把脉,酉宗上前拦住他,“本官已经简单处理过了,酉岐在彩满堂候着,太子要见他。”禾焰对这个始做俑的‘太子’已经反感的无语了,但见子车予对他点头,于是咽下要说的话,照顾倪玥去了。
禾焰带倪玥由暗道入府,一个星期都未出内宅。而彩满堂“遇刺”之事以抬进来一个子车大人结束。那片“刺杀太子”的东山从月前就被封了,说是因为惊动真龙,所以天怒人怨,大小地龙频出,十分危险。两个月后东山终于解禁,入山的老百姓说里面的地龙闹的真凶,东山都被夷平了。不过满山的草木恢复地不错,尤其是玉环草,开的比其它地方的都美,像是有人给他们特意浇了水,施了肥。
倪玥出阵时并没有再受伤,所以目前的身体状态是禾焰预计的最佳情况了,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倪玥很有身为病人的自觉,大部分的时间都乖乖呆在药池里,身上布满银针。禾焰在大大的屏风后面坐着,专心地报xue位、针码、力度与方向。
给倪玥施针的是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唤作伺慈,眉目清秀,很少说话。只有在禾焰问话时才会开口。禾焰在安排她来此时就感慨万千——感慨这伺家的血契暗影居然真的出楼了。记得自己很久之前问倪祈,自己与他都是医门之人,伺家人为何还要学医,串家该是不需要用她了。禾焰清楚记得大哥说:“伺家暗影同你一样喜医。家父从来就是因材而育人,至于需不需要,那都不由人说了算的,所以都顺了你们的意。”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才是上乘。
这会儿倪玥药浴结束,收拾妥当正要回宅,却听到伺慈开口了。这是伺慈三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同她人一样平板,但带着些坚决:“禾公子,您的药。”
已经迈出门槛的禾焰诧异回头,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直接伸手拿起桌上那碗药一饮而尽,转身离开。两人出门没几步,就见酉宗迎面而来,“倪小姐,风启与大治起了战事,太子刚刚接到皇命火速回宫了,无法亲自向小姐道别,命属下留下相告。”
倪玥与禾焰面面相觑。
酉宗离开,禾焰脸色仍旧不好看。倪玥虽然已经解释过了輫子尧当时的情况,禾焰沉默半晌只说了句:“若有一日我入了迷惑,你不要管我!”这会儿听到輫子尧走了,哼道:“走了好,下次你见了他,若他还迷糊着,你离远些。”这是倪玥第一次觉的禾焰没重点,关心的不是两国开战!要知道这事可是闹得天下不安,风雨欲来。
风启与大治的渔民在西海一直有冲突,月前两国的冲突开始升级。三月十九日,两国守军为保领海真得交了手。这事传的沸沸扬扬的,但大多数人都觉的大局起见,两国该是点到为止罢了。不想,风启击败大治后并没有停,两万士兵直接登陆空沧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空沧往南的三所城池。
现在消息已经传开,面对战局各国一片哗然。要知道三国盛元最强,风启与大冶势均力敌,风启即便有一统之心,但以它目前国力只能养兵蓄锐,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倪玥身上的兵器图筹谋多年。但是那图大白于天下才月余,并没有谁找到兵器冢或拿到兵器的消息,如何就无利器无胜算的入侵大治了?别说盛元会不会渔翁得利,就是与大冶单打两两对战,也未必就真赢,这实在不合理。
不管合不合理,这天下局势已变,輫子尧只得放下追查“遇刺”一事,匆匆离开。倪玥本来以为这事大小与自己无干,不想没几日却收到了岱七裕的信,让自己速回煊学。尽管串家一隅还有秘题未解,却也只能先放一放了。倪玥的身体一见好,就与禾焰赶往煊学。
临行前,倪玥按三爷的意思分了家。画押那日闲聊,婶娘提起了李青儿,说是那孩子早前见过太子一面就入心,说是给他为奴为婢都好。这回本来以为真入了太子眼,不想那日醒来后大哭不止,说是给太子做了三日的值夜侍女,才盼到点希望,就遇了刺,结果太子再未出现,现在伤神伤心的一病不起了。倪玥闻言说让伺慈去瞧一下,婶娘高兴应了。
禾焰查到亦夫人所言非虚,伺慈回来说那把剑是求签时大师所赠的月老木,说能给她个得偿所愿的机会。禾焰提到在自己之前,还有旁人给她施过术,必是酉岐无疑。倪玥心道輫子尧倒快,只是那人做的太干净了,该是什么也没查到,只能先放下,有机会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