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砚城西城一路大道,从旁草树杂生,少有行人。
顾谙的马车停在一座荒废的道观前,桑暮先行拾掇一番,迎着一行人。顾谙将有些病恹的悧儿抱到观里垫着稻草的软被上,用额头轻轻触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悧儿,师姐在煎药,你先休息一会儿。”
悧儿将身子贴近顾谙,双手环抱住她,顾谙爱怜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
“从前生病,我也喜欢这样抱着师父。喜欢听她哼着曲儿------”
顾谙发笑,也哼起了小曲儿。
“我刚才看了眼道观大门上的对联:绝粒看经香一柱,心知无事即长生。”
“生病了,还有心思看这些个?”
“我不信你没注意。”
为让悧儿安心休息,顾谙将随行之人都遣在外面,门口处章儿蹲着摆石子。
“悧儿,你想说什么?”
“那个长生果不是你弟弟,你却格外照看;外面那位书生不是良人,你却让他一路追随。”
顾谙一笑:“长生果未易容,想来他也不会知道我公子小室内长生果的画像,所以这就是我与他的缘分;至于桑暮,四师说过一啄门人入门后都会种一种香,许是这位门人没想到我不是其门人却能辨得出来。至于我留他,原因有三:其一,他会讲故事,章儿喜欢;其二,把未知的危险放在明处,不是更容易应付吗?其三,他也未易容。不知为何,我对那些肯以真容示世的人天生有好感。”
悧儿笑而未语,将头靠在顾谙怀里,微闭上双眼。
“至于门口那副对联,是韩偓的句子。绝粒是辟谷不食谷物,是道家修炼方法之一。道家讲求‘离境坐忘’,他们有一本书叫《坐忘论》,他们认为天地间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最宝贵的是道,能固守此者终可得道,而佛祖阿难曾言世间有三种香,所谓根香、花香、子香。悧儿你说,这经香是何香?”
“姐姐这是要与我说道辩佛?”悧儿依旧未睁眼道。
顾谙摇头一笑:“哪有什么心思说道辩佛?不过接着你的话发了顿感慨。”
“这世上的人都不信神仙了。你说我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世人不敢不信神,所以必是信你的。”顾谙叹道,“神道缥缈,凡人往往追求一生而不能窥其一角,而你,却是活生生的存在,能生而知之,又天生的神通,你的出现给修道者莫大的鼓励,也令贪心者生出邪欲。所以你存在的意义便是引修道者得道,引贪者入正途。”
“我不想。”悧儿认真道,“我引他们入道,那我呢?我在何处?”
“你在世间,你是引路人,只负责引路。”顾谙语气怅然道,“这话是师父说的。”
“我不想。”
“什么?”
悧儿眼开眼睛,有泪流出,望着顾谙:“前世,我是南地天女;此世,我是北地天女。我从来都不是自己。”
顾谙轻轻拭去她眼角泪水:“我也想活自己,我想告诉世人我的名字,我是顾谙。”
悧儿笑了,泪水却更肆意。
“你也想活自己,所以才会有此行。”顾谙劝她道。
“苍荨真是好福气,寻你做她的弟子。”
“世间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世间亦有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悧儿接道。
顾谙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道:“心里舒服了些吗?”
悧儿刚要点头,却闻到一股难闻的药味,忙道:“我不想吃药。”
“乖,吃了药,休息一晚,明天好赶路。”顾谙哄道。
殷涤端着药碗走近,就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娃直往顾谙怀里拱,正要打趣几句,就看见有灰尘簌簌落进碗中,殷涤抬头查看,便见剑光寒气扑面而来。
“哎呦,这药我熬了一个时辰的。”殷涤侧身一转,避过剑锋,气道,“落灰了,我就得重熬了。来都来了,也不急这一会儿,就不能让孩子把药喝完再动手?”殷涤话虽如此说,手中的药碗却直直地砸去,正中对方面门,还未待对方反应过来,殷涤已逼近其身,左右两巴掌下去,甚是彪悍。一边打一边恨道,“太气人了,可惜了一碗好药。”
门口处,章儿还在蹲着,左右手执着石子,见此景,赞道:“二师姐,没想到你还有如此一面,今日算开眼了。”
殷涤转身瞪了章儿一眼,道:“她可是你家小姐,伤了秋毫,可是你的大罪。你还有心思玩石子?”殷涤身后的杀手也算反应迅速,执剑直刺过去。殷涤右腿直直一个后踢,随后一个低折身,袖中有冰针飞出,正中其面门,杀手应声倒地。
“原来二师姐打人好打脸。”章儿咯咯笑着,“我也学学。”左右手中石子甩出,正中几人面门。紧接着章儿身形飞起,正拦下飞身往下直刺软被上的顾谙与悧儿的几柄剑,道,“让我领教领教,诸位是哪家的。”
听到观内打斗声的桑暮,十分好事地挨近观门口,正看到章儿一个转身,徒手格开几柄剑,章儿的身形转动飘逸如仙,恍惚间杀手的剑均已落到章儿手上,又被轻松的掷回,章儿喊了句:“小姐,流血的事,小孩子不应该看的。”顾谙闻言捂住悧儿眼睛的一瞬间,章儿的回剑正刺中杀手咽喉,几具尸体比血滴更快地坠落到地上。章儿丝毫未惧,歪仰着头,对梁上隐藏的杀手道:“都一起下来吧!我会快些的,肚子有些饿了。”
梁上啸声起,似在彼此打气,但剑光未现,章儿人已至,鱼尾腰刀斩处,再无声息,有血顺着道观的梁上滴答滴答落下------
门口处桑暮从心底里向外冒着冷气,想他当年为活命而杀人,可心里却千百遍地排斥门内训练的杀人方式。他也是杀手,可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杀人。对面这个少女,年纪轻轻,杀人的手段也不狠厉,却招招毙命,最可怕的是她的表情,轻松且享受。明明,他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貌不惊人,单纯的少女,转眼间却成了修罗。
桑暮怔怔地想着,却见一道剑光凌厉地朝他射来,他也是一愣,心道:“如今的杀手都不看清楚对象,就胡乱出手吗?我不是随行之人,我的名字也没在这些杀手的名册上的啊!那么,杀我何用?”
剑在桑暮一脸莫名的疑问中被章儿只手抓住,章儿回手一剑刺入杀手胸口,桑暮木木地冲着章儿点头,还不忘道句“谢谢!”,然后大叫着慌乱逃去。
殷涤无奈地摇头道:“我刚收拾的后间,刚刷的锅子,又得重新寻住处。”
章儿一副无奈的神情:“对不起,我学艺不精,还做不到滴血不出。”
悧儿扒开顾谙的指缝,突地一笑:“我是不是不用喝药了?”
殷涤一耸肩,嘿嘿一笑:“我把药渣渣再热一遍。”
章儿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块布擦拭着腰刀上的血,道:“招式很杂,有东有南、还有咱们北地的套路。”
顾谙摸摸悧儿的额头,抱她入怀,轻声道:“咱们去马车上。”随后又道,“这次回京都,可得吩咐他们给我造一辆大车,至少得让悧儿睡一个好觉。”
“尸体得快些处理。”顾谙道。
“别人只管杀,我还得管埋,这是什么命啊!”章儿懊恼着。
顾谙抱着悧儿走了几步,终于肯搭理她道:“章儿,你可以找桑暮帮忙。”
“嗯,是个好主意。”
很快,众人便听到某人逃命的喊叫声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