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破旧的草屋望出去,夜,很深沉。
由远而近的激斗声在寂静的夜中,刺耳得让人心慌。第七安躲在殷涤的身后,死命抓着她的手,小孩子虽没有看到道观里发生的事,却懂得分辨利器刺体后夹杂在喷血里的死亡之声。殷涤反身将她护在怀中。
悧儿还在顾谙怀里睡着,丝毫不被外面渐近的厮杀声打扰。
章儿拨弄着柴火,火光照亮整座破屋。桑暮揪着眉毛问章儿道:“你怎么不出去帮忙?”
章儿抬眼却问道:“你说你很会讲故事?讲一个听听!”
桑暮一时语塞,没留神呛了口唾沫,咳了半天,才问道:“外面有人在打斗,听这声音人还不少,咱们这里你最能打,你不出去帮忙?”
章儿一笑:“哟,这么快就瞧出我最厉害了?眼光不错啊!”
桑暮一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一天的真不消停。赶明我还是走吧。”
“也好,我会画一张你的画像送给那些人,告诉他们你不是我们的人。”
桑暮一愣,随即低头哑言。
“喂,讲个故事听听。”
桑暮直直看着章儿,心里却在思量:这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章儿丢了根枯木枝过去,一努嘴督促着。
桑暮抻了抻长衫,摆了摆坐姿,讲开来:“世人信神,神俯视人间,受人香火膜拜,保四方平安,子孙康健,多么有爱的神啊!可是神仙却忌情欲,触犯天条者重惩。便有这么一对男女神仙,俩人相爱了,也曾花前月下、也学凡人订终身。可是好景不长,天帝知道了他们的事,大为恼火,重惩了二人,罚男神仙做了月老,给凡人牵红线,掌管人世姻缘------”
“咦?”章儿一脸疑问的表情,却忍住没有打断桑暮的话。
“月老日日翻扯着手中永远理不清的红线,根本没有时间与机会再去想自己的爱人。而女神仙被贬去了冥界,守着奈何桥上望乡台的孟婆亭,给每个路过的人递上一碗孟婆汤,让人忘记前世记忆转生。”
桑暮看着认真听讲的章儿,不免好笑,继续道:“这一日,来了个女子,却怎么也不肯喝孟婆汤,她说她要记着自己的心上人,她要在望乡台上等着他。孟婆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告诉她天条是不可能被改变的,神仙也好、凡人也好,该走怎样的路、该过怎样的日子,都是躲不过的,神仙都勘不破的天机,凡人更不可能逆犯。可是女子不肯听劝,仍旧站在望乡台等着心上人。又一日,孟婆说,冥王要娶亲,想带她去见识见识,换换心情,于是女子跟着孟婆去了------她惊见,冥王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可是他已不识她,他将温暖的笑给了新娘。于是,女子回头,一碗孟婆汤后忘记了从前------”
章儿眨眨眼睛,认真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爱情是无用的?你编了这么个蹩脚的故事,就为讨好小姐,想得到些好处?”
桑暮一愣,倒是实话道:“这个故事蹩脚吗?怎么没有人告诉这我?还有,故事是你要我讲的,要说好处也是你要我得的。”
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变弱,章儿托着腮侧目望去,桑暮看着她火光映照下侧颜,觉得有种美好的感觉,他怔怔地看着她,想起了夏月。
夏月啊------
花开时,夏月笑着告诉他,她想嫁人了。秋雨里,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夏月,号啕大哭。
夏月说:“他是无辜的。”
这个他,是夏月心心爱着的人,准备以身相许的良人。
这个良人,被人利用,害了夏月。
这个良人,被他埋在夏月墓旁。
夏月问:“那个女子真的喝了孟婆汤吗?”
他哭着说:“喝了。”
夏月笑了,说:“那样也好,来世都清白做人,好好爱一回------”
这个蹩脚的故事他曾讲给夏月听。
“是不是你们读书人都瞧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人?”章儿回头问了句。
“什么?没有。”
“连答话都这么敷衍。”章儿自以为是地理解桑暮的答话及态度,起身掸掸衣裙上落上的火灰,道,“走吧,埋尸体去吧。”
桑暮惊住,半天结巴道:“你------你------你没杀人-------”
章儿点头:“是没杀人,所以才更应该积极一点儿,不能什么活儿都让贺大叔一人干了,老人家上了年纪,会很累的。”
桑暮忽地站起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章儿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稍顿一下,似是悟了他的问话,章儿认真道:“不是我们先动手的。难道有人想杀你,你都不会反抗吗?”
桑暮突然觉得脑袋空了一下,他缓了口气问:“你是女儿家,是要嫁人的,如果你夫君知道你杀人,会怎么想?”
章儿瞪了他一眼:“现在急得很,哪有功夫想那档子事?”
桑暮直直地盯着章儿抓紧自己的衣袖,很想哭。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杀都杀了,还费什么事儿去埋?谁知冲口而出的竟是酸腐的话儿。
自己这是怎么了?穿了件书生的长衫,就被附体了?
夜,慢慢地静下来,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入耳无扰,有孩童入眠。
殷涤浅笑的声音引得顾谙抬眼不解。
“师姐笑什么?”
“一个杀人却从未想过对错,一个明知对错却杀人。”
顾谙赞许道:“师姐通透。”
“师妹对占卜之事也属精通,但为何不见你解卦?”
“察见渊鱼者不祥,破天机是要折福寿的,我本来寿数就浅,可不敢随便开口。”
殷涤似有所悟,道:“那师父------”
“咱们的师父心里明净的,她道天机、破天机既讲求缘分也讲究卦金的。”顾谙伸手去试怀中悧儿的额头,见退了热,松了口气,接着道,“咱们的师父才是真正大智慧的人。真是奇怪,师父棋下的不怎样,胸中谋划却令人叹服。”
殷涤认同师妹的评价,故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面有忧色问道:“书生不是一般人,你真打算留在身边?”
顾谙一笑:“师姐也看出他不是一般人?”
“我虽不常下山,但山下常有人拜谒天女峰,师父令我们师姐妹接待,博采众长,取其优处自修。而拜山者最多的就是书生,这几日我在辨析他与那些拜山者,他身上江湖气太重------”
“历练江湖的书生,也说的通。”顾谙道。
“还有他的眼神,是装出来的清高。没人说书生必要清高,但也没有必要假装,如此者,不是有目的,便是要掩盖什么。”殷涤细细说道。
“师姐所言甚是,但如今他露在明面,总比那些隐在暗处的危险来得光明些,也证实师姐所说他非一般人,这么一个大胆的人,我可不敢放到暗处去。”
“这一路你都不打算出手?”
“缓了一冬的乏劲,我可得好好舒舒,且让他逍遥些日子吧,再说不是还有章儿吗?”
“我看章儿未瞧出他不对劲。”
“那又怎样?他能打的过章儿吗?”顾谙不屑道。
(桑暮讲的故事,是听女儿讲的,我也算是听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