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慢慢放睛,有风吹起,露出蔚蓝的天角,牵着几朵稀薄的白云,有些跳脱地移动着。
师生二人倚坐在门槛上,一人执着一个酒壶。
“对清儿好点,你我都不在了,轶儿能靠的人只有她了。”
“她是母后的影子,如今她又要再寻一个影子,好牢牢控制我南宫家。”
“世人都在传你荒唐、荒谬、荒诞、荒废------”胜聪不觉一笑,“我最得意的学生才不是他们说得那般。”
“那老师为何十五年不见我?”
“你不也十五年不见老师吗?”
两人相视又笑,饮了一大口酒。
“我去期已近。”胜聪道。
南宫起心内一惊,面起戚色,顿了几顿才问道:“老师选了葬地吗?”
“一把烟灰,撒大江大河可、撒群山峻岭可、撒花草枯木中亦可。”
“学生记下了。倘学生先去,愿以老师志为己志。”
胜聪侧目看着南宫起:“从前的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记得有一次你代我去书院讲了一堂课,甚是迷倒一群学子,男者肖之、女者慕之。如今你也添了白发,风华不再了。”
“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南宫起忽地一笑,“没活了自己,没顺了大家,太失败了。下一世,不要再做人了。”
“对不起!”胜聪道,“没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在你身边,没能帮你建一个盛世。”
“是学生对不起您!没能守住心中的愿望,未能在您身边受教,未能在您床头行孝------还有,我气死了母后------就连轶儿,与我也不亲。”
胜聪苦笑着:“明明有时间去弥补,也放弃了?”
南宫起明白胜聪所问,释然地一笑:“轶儿有他的人生,好也罢歹也罢,看他自己造化吧。”
胜聪亦笑道:“不随他还能怎样?”
二人又举酒饮之。
花园里的皇后听着宫女的禀报,容颜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轻道一句:“敢坐在皇家门槛上聊天的,怕只有这一对师徒了。”然后对一旁低头研着花汁的胜由芝道,“咱们这位皇帝如今修了道,讲求‘去物欲,简尘事’,遣了宫中歌舞,不是要学好,便是要到大限了。”
胜由芝并未抬头,轻声道:“天下三座天女峰,唯我南地子弟入门后皆以师姓,为什么?因为敬畏与仰慕。皇后没有敬畏之心,所以没有成为南天女峰的首座,又因皇后心有所图,所以隐在这樊笼中,以冀它日冲天。”
“由芝误会,我所图不过一家兴旺,又不是一国无敌。”
胜由芝低眉:“你总爱在人前与我扮亲密,难道也是我误会?”
皇后终于不再端着,道:“由芝,我们是亲姐妹啊!”
胜由芝将花汁轻轻倒入玉瓶中,用水轻轻冲洗杵臼,拿起几株紫色花,又开始研磨起来。
“皇后抬爱了,我姓胜。”
皇后苦笑着,却不再与她纠结,转了话题道:“胜师准备下山,往流声刹,命你掌天女峰。”
胜由芝抬起头,眼中满是怒意:“你明知老师体毒一到春日便加重,仍用一纸泣书骗她诳她,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
“由芝,我怎么是骗她诳她呢?我也是为了家族。”
“那个破烂的家族留着还有何用?”
“胜由芝!”皇后厉声道,“别忘了你也是严家的女儿!”
“所以呢?只因为师父是严家的养女,她就该用命来护着这个不堪的家族?京都有血案,你枉判;边塞有杀人者,你护下;江河匪患日盛,你压下,你这么纵容严家,只会令脓包越来越大,终有一日,你会被恶心死。”
皇后咬着牙,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胜由芝冷冷道:“这些年你过得太逍遥了,高高在上,总以为别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殊不知自己已将师父对严家的恩情消耗殆尽。师父既允我掌天女峰,那么从今日起,天女峰不再参与严家任何事。”
“你这是要与我决裂?”
“算是谈判吧。如果你想还获得天女峰的帮助,先把我说的这三个案子重审重判。”
皇后脸色变冷:“原来柔善的胜由芝也学会先发制人了。”
“好说。”
“如果严家多几个你这样果敢狠厉的子侄,我也可以挺直腰杆和你谈话了。”
皇后眼神向前,看着在花园月亮门下等待的胜聪,对胜由芝道:“你说我消耗了胜师对严家的恩情,那么我与胜师的情谊呢?她是否把这份情谊也看淡了?”
“你求她的事,即便赴死,她也去做。所以我恨你,恨你不知珍惜与她的情。”
“走吧!她身体不好,别让她等累了。”皇后轻轻道。
胜由芝拿起玉瓶,稍顿了下,放缓了语气道:“杵臼里是为你研的花,安神益眠,朝政再重要,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太子大婚,你也该歇一歇了。”
皇后看着胜由芝离自己越来越远,离胜师越来越近的身影道:“你是关心我,还是想告诫我离朝堂太近了?”杵臼里紫色的花汁浓稠鲜艳,她俯身用指尖轻轻蘸了丁点,放到口中细细品咂,突地笑了:“甜的。”
月亮门下,胜聪搭上胜由芝的手,笑问:“你们俩又吵嘴了?”
“您怎么能答应她去流声刹?”
“是我自己想去的。”胜聪对着自己的徒弟总是笑语盈盈,“我是中毒,不是废物。”
“我陪您!”
“又说傻话,你陪我,天女峰怎么办?”
“那您准备在那儿住多长时间?”
“由芝------”胜聪看着她,安静道,“你不要悲伤------我此次远行,不打算回来了。”
胜由芝怔住。
“伊度送聘前上天女峰为我诊治过一次,我体内之毒,已经扩散至五脏六腑。咱们天女峰源于天女河,所以我想去拜拜天女河,与老和尚结一次夏安居。”
“师父曾说北天女峰新任的掌门顾谙在去流声刹的途中,师父是想以己之身试她。”胜由芝悟道。
“菘山三子合力也不是顾谙身边那个侍女的对手,听说这次给顾谙驾车的是相师堂八堂之首的贺贲,顾延龄这是准备要放手了------由芝,从前,北天女峰只是一座修道的山峰,可如今,苍荨把她与相师堂绑到了一起,我怕,怕顾谙是第二个刖汀,所以我不敢做壁上观,不敢赌苍荨能掌控得住她,唯一之计,便是走一遭,会一会她。”
“那师父准备让谁跟着您?”
“我一个人走,一路化缘。”
“师父!”车厢内胜由芝的气愤道。
胜聪靠在软被上,脸上依旧温和:“我还想看看天女,听说这一世她叫悧儿------”
马车身后巍峨的宫殿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一道模糊的风景。在风景的尽头,有宫装的丽人,扶着木亭仰望苍穹,云随风移,飘逸的像高山的雪,皑皑令人向往,可它太高------
(结夏安居:佛教清规之一。安居的首日,称为结夏;圆满结束之日称为解夏、过夏。安居旨在严禁无故外出,以防离心散乱,因此是一种自修自度的观照功夫,是养深积厚,自我沈潜的修行。本书取结夏在四月十五日,解夏则在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