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楼竹林居里,墙上那幅图中的下山猛虎正眈眈而视。室内居中一土制榻桌,此时正有一位身着大红衣衫的俊俏公子轻倚靠枕在自斟自饮,酒杯里映着年轻得能滴出水的容颜。
南宫轶迈进竹林居时,便看见这位传说中的简兮公子。垂发下妖冶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似一潭秋水,要将他泡在其中,不知不觉地吸尽骨髓。南宫轶心中不觉一颤。七空大师看重的“公子兮兮”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
简兮公子微笑地打量起南宫轶来,人却并不起身,酸酸道:“你就是谙儿口中所言的谦谦君子?谦谦倒有一点,君子倒没看出来。”
“谙儿”?于是南宫轶想到昨日酒楼中见过的那位张扬任性的少女,掩口一笑时的得意狡黠,顾盼间的美艳生辉。那样个性的女孩该配一个内敛宽容的男子守护,绝不该是眼前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他浑身上下哪里配得上她所评的“三千大道休”?
“你能徒手接下章儿的飞镖,应该是位人物。”简兮公子道,“南国太子,只身来到咱们北地,不知在下需拿什么样的见面礼才能拦得住您的脚步?”
南宫轶抬眼,正对上简兮公子的媚眼,心里又是一颤。这妖孽,竟修过摄魂术。南宫轶忙敛了心神在对面坐下,道:“未知简兮公子竟是这般与众不同,领教了。轶微服出,自与外交无关,无非一些私事,哪敢劳公子大驾?”
简兮公子掩嘴一笑,端得娇美无比,只是身为男子却是脂粉气太浓。南宫轶微不可查地稍偏了偏头,以免对方挥出的香粉扑在自己身上。
“微服出?一次微服就掠走我北地三千石粮食?轶王子真是好胃口啊!”
南宫轶脸色未变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们做的是生意,哪里就谈到‘掠’字?”
“谈到生意,我也想与轶太子做个生意。”
“嗯?”
“我欲以这三千石粮食换个人情。”
南宫轶心中一惕,面上却不露声色:“愿闻其详!”
“轶太子不必担心,某不代表官家,也不是那些个强盗,喜欢劫个色------”简兮公子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撩了南宫轶一眼,极尽挑逗之能。南宫轶直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哗”地一下窜上来,一颗心“唰”地一下变得冰凉。简兮公子见状,止不住地笑起来,他这一笑,反倒没有方才妩媚之色,眉眼间少有的敛静之姿。
半晌,简兮公子才止了笑,开口道:“我家少堂主有桩私案想进贵国御史府三天,与岳言大人叙一叙。”
“岳言?岳大人一生清廉方正,素以刚正著称,人赞其‘铮骨’,少与外人交,你们找他做什么?”
“太子放心,既不图财、也不害命,只是事涉几前年相师堂的一个案子,咱们只想求证一下。不瞒太子,贵国的这位大人太过刚正,堂内曾有几位弟兄拜访,均被阻拦。所以才想请太子殿下下一道意旨。咱们不逼供、不过刑,只问旧事。”
“却不知北地中有何事会劳烦岳大人?”
简兮公子斟了杯酒递过去,道:“相师堂的私事,与贵国朝堂国事无任何关系。轶太子,拿您的聘礼换一位言官三日,这桩买卖您不吃亏。实话跟您说吧,您这三千石粮食只怕已进了爻山土匪窝里去了。”
南宫轶一愣。
简兮公子又道:“不错,爻山是咱们少堂主的私产。”
“相师堂的少堂主,奈何做贼?”
“轶太子的这句话某家一定转告。”简兮公子笑道。
南宫轶扫了一眼室内摆设,笑道:“这摆设是谁的主意?”
简兮公子无奈道:“轶太子也觉得谙儿太顽皮了吧?没办法,不宠着她些她会作上天的。”简兮公子说这话时,宠溺的神情竟让南宫轶起了一丝酸意。虽然觉得那样的女子就该让人百般宠着,却总有种被别人宠不如自己宠的感觉。南宫轶被自己这种感觉惊到,不自觉地一笑,道:“酉时,鸡归巢。对面一幅猛虎下山图。不知你们这位少堂主是要将在下赶入这虎中,还是准备驱虎吃我这肖鸡之人啊?”
简兮公子把玩着手中酒杯,一副高深的模样道:“也许这个问题我家少堂主更愿意当面回答你。”
“这话何意?”
“在下今日来只为取轶王子的亲笔信去见岳言大人,至于您入北地一事,我家少堂主说怕您身边之人初来乍到不懂民风俚俗,她愿尽地主之谊。”
南宫轶脸色一变道:“你们劫了胡尘?”
“劫字多难听,只是请了两位保镖护送您那位大人同京北七门商量买粮一事,毕竟同京北七门做生意,总得显得有架势些。这时节应该一起赴爻山督办送粮一事了。”
南宫轶脸色沉道:“京北七门商贸行是有北芷官批大印的,咱们拿钱购粮走的也是官价,怎么到相师堂这儿就变成明目张胆的抢劫了?”
“轶太子这话说的可就冤枉相师堂了,我跟您说过爻山是咱们少堂主的私产。难不成轶太子的一点家私您爹也要管一管?还有在下可不是跟你要挟什么,说了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咱们北地可不只京北七门会做生意。”
“听闻相师堂顾相为主,如今看来却原来是少主当家,真是失敬,怪轶鲁莽,没提前拜山头,惹了山大王。”
竹林居地下密室,墙壁上挂着一形似喇叭之物,约有丈许,地下南宫轶与简兮公子的谈话便一字不漏地听到屋中的顾谙和章儿耳中。
“小姐,他生气了。”
顾谙一笑道:“既称我山大王,我就耍耍山大王的威风给他看看。灭灭他的气焰。”
“小姐,你这次动用四师,这么大张旗鼓,相爷真的允了?”
顾谙又是一笑,道:“他们四人每日里无所事事的,也只有我肯用一用他们,于他们这是多好的游玩机会啊!至于我爹,哎,那老头?他若不允我调的动四师?他如今一门心思整理旧日文集,不愿理我的。年时连陈阁老也说爹爹如今于政事上益发少作为了。”顾谙瞄了一眼章儿,眼睛一亮道,“章儿,你今天这套绿裙子真漂亮,衬得你皮肤白了很多。”
章儿显然已经适应顾谙这种跳跃性思维,紧接着问道:“相爷虽不说,却知道你这是在为我爹翻案。那案子已是铁案------”章儿越说声音越小。
“是铁案不假,也是冤案。这些年我爹不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只是他不说而已。我说过我爹这人虽心思缜密,就是胆子太小。他顾虑的东西太多,掣肘就多,所以翻案这事由我提出、由我来做最合适。于公老师是北芷官员,忠君爱国;于私他是我爹挚友、是我老师。”
“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怕查到最后,没有查到有利证据怎么办?”
“会查到的!”顾谙坐在椅子抬头看章儿,又越过章儿瞧向外面蔚蓝的天空,认真道,“老师的志向、抱负,都建立在北芷这片土地上。作为朋友,我听见他同我爹探讨‘尚贤、尚同、非攻’;做西席时他会给我讲‘节用、非乐’;做知县时他研究河流如何改道走向更利于耕种、会与老农探讨何时春种何时秋收最益;他会反反复复求证涝地与旱地的区别,该种什么庄稼。这样的人,这样积极的人,他会有时间去与人商议叛国之事吗?溹岭是你们章氏根基之地,他的根在这儿,他要叛到哪里去?这桩桩件件不是我一人说的,呈北县的百姓也是心知肚明的。虽事过五年,他们不可能轻易地就将老师忘记。”
章儿面有戚色,道:“可先主还是以叛国罪杀了他。”
顾谙沉声道:“所以我怀疑他是替人背了黑锅,又或者他被人算计做了替罪羊。”
(“尚贤、尚同、非攻”是墨子的政治思想,“节用、非乐”是墨子的经济思想,这里的“非乐”并不是指不欣赏音乐,而是指那种亏民食之财的沉湎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