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苍山远。”远方光亮渐落,暮色袭来,夹山路漫长,胜聪勒马,有感而发。
“夜色掩了青山,可曾问过青山愿否?”顾谙亦停马,随口接了一句。
“想杀我的人恐已将网铺满北芷。”
“以一人之死挑起两国战事,这步棋虽不高妙却好用。”
“如此小友还敢只身将我带离照邺?”
顾谙直言道:“菘山三子早几日便来了照邺,胜师莫不是以为我真信了他们是为替我除间而来?”
胜聪一笑,并不否认。
“胜师说有铺天大网,咱俩做一回漏网之鱼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胜聪气定神闲道。
“这儿本是入山的一条捷径,甚少人知,没想到也被人下了埋伏。来路归途不知布了多少荆棘,这铺天之网定是织得密密麻麻。胜师所受,晚辈望尘莫及。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胜聪松了缰绳,任马儿悠然地前行。听言回头问道:“你自小含金汤匙而生,家里长辈宠溺,所以与人讲话都是这么不忌吗?”
顾谙一笑,道:“江湖可都传我是才女,我自认这话不虚,才女会是言语不忌吗?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越是不在乎的人越是客气得很。胜师不喜欢我这么讲话吗?”
“苍荨习惯你这种话里藏话的说话方式吗?”
顾谙兀自一笑:“所以师父不喜欢我啊!”
“我最喜欢的吃食是泡饭,一碗白米饭,半碗羹汤或半碗温水,泡在一起,于我是美味;我最喜欢读农耕之书,春种秋收,于我是天地自然;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坐亭里接凉雨,一滴一滴浸透手心,打湿衣袖,于我才是最真实的活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爱好,倘若你喜欢的亦喜欢你,该是多么大的恩惠?”
“南地人都好就事讲理吗?”
胜聪笑道:“我也是这样吗?还以为我是例外的那个。”
两匹马儿并排慢行,踏踏声在渐起的薄雾里并未传出很远。山间偶尔响起一两声鸟鸣,紧跟着扑棱扑棱地飞起几只,从这边掠到那边,再无声响。
“世间都把天女峰看得神圣无比,觉得那里的人都该不食人间烟火,一言一行皆可作典范。我却不喜。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我依然做了几十年掌门。瞧,这世间多么考验人。”胜聪看着两旁夹山道,“你说咱们俩做了漏网之鱼,他们怎么办?”
顾谙哀叹道:“是啊!怎么办呢?没人给他们挖坑了。”
夹山上,刀光剑影掩在暮色雾霭间,蒙面的刺客沿山路倏降,空中鸟鸣乍起,仓皇之声终打破寂静。
顾谙身后有衣帛裂裂之音迅速蔓延开去,那是她的暗卫
胜聪环顾四周,不动如山。菘山三子隐在暗处,静待师父命令。
顾谙抬头望了望天,道:“这时辰,晚饭已毕,盏茶也该撤了,咱们却还在此处周旋。”
胜聪指着光亮处一人身上的八仙花,道:“南杞峻岩门的标志。”
“是不是真的峻岩门,捉来拷问便知。”顾谙话音刚落,便见光亮处那人身子一歪,仆倒在地,人被拖到了暗处。
顾谙摆弄着手里的冰针,道:“不要被小蟊贼搅了行程,过了这座山便是隆镇,请胜师尝尝那里的烙鱼干。”
胜聪看着打马而驰的顾谙,不由生出一种相惜之感,若冰雪聪明的她生于南杞该多好!
身后,有厮杀继续----
星布满空时,两人方至隆镇,找了户人家歇脚。
胜聪看罩在两人身上的褚色土布衫,哑然失笑。顾谙将少许酽茶倒于面前一盒胭脂中,用小指慢慢搅着。
“隆镇荒僻,好不容易寻来两套衣服,胜师将就些。”
胜聪食指和中指有韵律地交替叩击桌面,笑道:“裹身之物,有即可,我馋等着小友的烙鱼干啊!”
顾谙得意地一笑,道:“拜托这家的婶婶去做了,稍等一会儿。”又继续搅着胭脂。胭脂茶水被搅匀,顾谙又打开一盒不知名的油膏,慢慢倒了进去,一股土味弥漫开来,顾谙指着一点点凝固的胭脂道:“从前做口脂时,觉得好玩,研制出的凝膏,涂在脸上会让人皮肤泛黑黄。”顾谙用食指抠出一小点油膏,开始在手上涂抹。
胜聪也学顾谙模样,用拇指和食指提起一小块,在左手手背慢慢涂抹,眼见手背肤色渐变黑黄。胜聪赞道:“果真如此。”
“通往天女峰的路上一定设了许多埋伏,我觉得还是避一避,先看看再说。以咱们俩如今的装扮,不宜骑马前行,胜师吃得了苦吧?”
“我生于贫穷农家,家人皆死于洪灾,我被严家救起养大,一步步走至今日。我吃过的苦,多得你想象不到。”
“就说南地人最好就事讲理。”
胜聪也是一笑,道:“习惯便是痕迹,确实不好。”
顾谙起身,来到胜聪面前,替她慢慢涂匀脸上的油膏,道:“是因为小时愁苦太多,脸上才长了这么多皱纹吗?”
“他们都说这皱纹是智慧的象征。”
“这沿途老树树皮皆皱,难道是因为它们多知?”
“那树上圈圈岂是白长的?”
顾谙退后一步,边检查边欣赏自己的杰作,点头道:“胜师如此装扮真好,很有山野农妇的气质。”
胜聪貌似很喜欢顾谙说话的方式,也不照镜,只一个劲催促道:“你去问问鱼干好没?我这儿有酒,可以佐之。”
有酒有菜有知交,月夜星空,当真美事。
两人倚坐在村口老树的树杈上。
“听说你改了北天女峰祖制,开始招收男弟子?”
“南地、东地皆有男弟子,为何北地没有?”
“我第一次参加天女河会时也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师父的解答是:北地近师门。”
“北地近师门?”顾谙咀嚼着这句话,回头问道,“近师门便不能有男弟子?”
“北地后山常年冰雪,那里寒气最重,传说那里是仙门的入口。当年祖师在此地入道成仙,人们追仿当时之状,渐而生出北地不收男子之说。”
“这种追仿算不算以讹传讹?”
胜聪嚼着酥脆的鱼干,很是享受。半晌道:“谁知道呢?我又不打算成仙,追究那个做什么?”
“这世上有神仙吗?”
“天女峰不就是神仙留下来的吗?”
“那胜师为什么不想成仙?”
胜聪瞧着小丫头认真的模样,笑道:“千百年的传说里,你听说几人成了神仙?”
“您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顾谙较真道。
胜聪看向顾谙,月夜下少女美丽的轮廓映在她的眼中,娇怜可爱,曾经,自己也是这般吧!
胜聪幽幽道:“除了刖汀,谁愿意相信神仙?你师父不也不愿意信吗?否则怎么会同意让你招收男弟子?”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顾谙追问道。
“这鱼干越嚼越香,真想带走一些。”胜聪避开话题。
“已经给您备下来了。”
“瞧,你这么懂人心,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我宁愿做条鱼,也不愿做神仙,为什么?”胜聪道,“神仙大道是什么?是普渡众生?是降妖除魔?农夫以为神仙是保佑他年年丰收,士子以为神仙是保佑他高官得做,你以为的神仙是怎样?”